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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眼睛里有泪水在闪动,不禁有点紧张。
“为什么哭呢?伤心?”
“不、不是,因为瓶娘太好了。”
三秀想要擦泪,瓶娘先用指尖抹掉了。两人本来是互相凝望着,渐渐三秀哭得睁不开眼睛。瓶娘就微笑着望着三秀的哭脸。
“三秀真好看……哭的样子也真好看。”
瓶娘将脸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三秀的眼睑。
猝不及防,三秀情不自禁啊了一声,脸霎地红了。
“以后,每天都出去逛吗?”瓶娘问。
“嗯。”三秀抽噎。
“一直一直不分开?”
“嗯。”
“这样不好。我不要。”瓶娘一本正经地说。
这回答让三秀一惊,连忙抬眼看着瓶娘,以为瓶娘生气了。但瓶娘脸上还是笑容。
“因为我也不想被三秀绑住呀。”瓶娘笑着说,“三秀最爱的还是戏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三秀在家里闷坏了,也不会那样心不在焉。没有关系,现在有了这张椅,我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好自己。三秀还是接着唱三秀的戏。瓶娘呢,依照自己喜欢,有时候出去逛一逛,有时候拉拉胡琴,就好了。只不过记得每天晚上都要回来,不要让瓶娘记挂……”
听见瓶娘这么说,三秀又想起程笑卿的话来。
(她比你坚强得多。)
一时间,仿佛眼前这个弱小的女孩子才像是姐姐,而自己才是被照顾的那个。
自以为一直陪在瓶娘身边就是在照顾她,却从来没想过,也许因为自己耐不住寂寞,一次次对她发火,反而成了瓶娘的负担。两个人都背上了痛苦的枷锁。
多亏了程笑卿给的这张椅子。把这最后的枷锁也拆掉了。
“你……真的可以吗?”
瓶娘笑着点头。“这样,我们都可以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了。”
三秀再也忍不住了。她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身体趴在瓶娘的膝上,眼泪打湿了瓶娘的衣服。瓶娘就像长辈一样爱怜地抚着她的头。三秀也忘了自己后来哭了多久。
平静的日子又回来了。三秀白天里去瓦子里唱戏。渐渐请帖又多了回来。瓶娘的心情也好多了,伤势恢复得很快。到了近年关时候,膝盖地方稍稍可以活动了。
只是,就好像这两人开始频频出院活动的同时,程笑卿益发深居简出。他不再去庆春堂,也很少看他和众人一起搭伙吃饭,只是屋里偶尔还会有人活动的气息。到了十一月,已经几乎没有人看到他的踪迹。只确定他好像还生活在这院子里。一次晚饭的时候,林庆福开玩笑道:“这秀才是不是打算吃书过日子啦?”众人都笑了,独三秀笑不出来。她想起那一次程笑卿的长篇大论,越想越觉得不寻常。
十二月的一个吉日,林庆福在小院里摆了几桌简单的酒菜,这就是爱徒何大有和祝双成的喜酒了。班里这段时候不是很景气,故而只好从简。寒冬腊月,饭食一端上来,转眼就是冰凉,但何大有和祝双成的脸上却满是喜气。林庆福特意叮嘱了何大有几句,不要嫌弃双成的出身,要好好待她。大有一一都答应了,双成羞涩得像个小女孩。
林庆福权当何大有的父亲,三秀和瓶娘就充作了他的姐妹,三人单独坐在一桌。过一会儿,林庆福被徒弟们叫到别桌去坐了,角落里就只剩下了三秀和瓶娘两人。
瓶娘的眼睛只望着三秀。院子里几十住客,独瓶娘一个注意到三秀有些闷闷不乐,两眼一直盯着双成大红的衣装看着,愁眉紧锁,用一杯杯冷酒强暖着身体。瓶娘知道,三秀这是触景生情,想起陶洵美的事了。于是她默默摇着轮椅进了屋内,捧了一大钵热水,又摇到三秀的身边,将酒壶浸没进去温酒,一言不发。
三秀看见瓶娘如此尽心,心中大为感动。“我……不喝了。”一抬手,剩下的半杯酒倾在了水钵里。
瓶娘往前倾了倾身子,抬手将三秀松开的兔毛围脖又重新裹好。“不打紧。”过一会儿,又道,“有个把月了呢。”
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知道了彼此都正想着同一件事。
陶洵美自从进了赵王府,就一点消息也没有了。即便是陶府的家人,也一直百般打听女儿的消息。好好的一个人,如今连是活是死都不知道,实在让人心中暗怕。
两人正默默无语,忽然,何大有携着祝双成来敬酒。三秀端着酒杯起立,忽然觉得微微有些晕眩了。
何大有端起酒来,笑道:“愿三秀师妹也早点找个如意郎。”
祝双成只是望着她笑。
三秀笑了一笑,把酒饮了。等他们二人走远了,三秀方坐下,对瓶娘道:“我有点倦了。”
瓶娘知道她饮了不少。“回屋去?”
三秀摇了摇头,把椅子挪到瓶娘的身边,歪在了她怀里。瓶娘怕她着凉,就把膝上一直搁着保暖的厚披肩盖在了三秀的身上。三秀渐渐没了声音,只剩下了柔和的呼吸声。瓶娘坐在轮椅上,望着其他人簇拥在一对新人边上,敬酒,饮酒,欢笑声不断,一片熙熙和乐,却仿佛都与她内心的悲喜无关。只要三秀在这里就够了。
忽然,三秀动了一动,朦胧睁开眼睛,道:
“程笑卿那家伙好像也没了消息。今天这么大的日子也没有露面。”
“是啊。他和双成又是老相识……”
“你不想见他?”三秀问。
瓶娘眼睛一垂:“你还取笑我……”
三秀笑了笑,直起身子道:“我还是回屋去歇吧。怕压坏了你。”
瓶娘拉住了她的手。三秀会意,笑道:“一起睡吧。”说着,推着瓶娘先离开了喜宴。
翌日,众人就听说了一件大事。
那程笑卿,竟然在赵王府门前摆摊行医了。
☆、第 36 章
年关将至。按照往例,班里的人多半都回家去了,只剩下林氏父女、何大有以及蹭年夜饭的程笑卿四人。这一年却因为瓶娘和祝双成的加入,往年清寂的小院里又有了生机。
瓶娘已经好多年没有正经吃过年夜饭,故而听见过年,异常兴奋。从腊月二十三那晚上起就欢喜得像个孩子一般。不仅研究了半天菜谱,还独自一人剪了好多大红的窗花。三秀这才发现瓶娘竟有着一双巧手。窗子贴满了贴柜子,贴门,恨不得把整个院子都变成大红的吉利色。
除夕那天早晨,三秀被窗外分外明亮的光照醒。她坐起来,心想现在是几时了,往窗外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天光,是雪的光。院子里积了一地的雪,想是昨夜三更时候落的,眼下已经晴了。她不禁分外欢喜,想推瓶娘起来看。但看见瓶娘睡得正熟,她又有点不忍心,就悄悄下了床,去给父亲请安。
请毕安,她顺便问父亲:“今年的春贴纸怎么办呢?”
“程笑卿那厮,遍寻他不着,多半还在赵王府门口。指望不上了。——我写几幅吧。只都是些俗词,不如他的好。”
三秀笑起来:“俗一点好。”
于是林庆福也寻起笔墨,三秀把备好的红纸仔细裁开来,林庆福一撩袖子,一张是:
生意兴隆通四海,
一张是:
财源茂盛达三江。
三秀犹豫道:“这是生意人家贴的。咱们贴这个,恐怕……不太得体?”
林庆福在女儿面前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笑道:“唱戏也是生意,咱们贴了这个,也不枉外人称我作林老板了。……搁在一边吧。等哪年我们自己也买了瓦肆,再贴这个。”
于是又提笔写起来。一张是:
天增岁月人增寿,
一张是:
春满乾坤福满门。
也是寻常见的句子。三秀笑道:“这个意思最好。谁家贴这个都不嫌俗气。我拿到大门口贴去。”
林庆福也乐起来。乘着兴头,他略略思索一番,又挥起毫,一张是:
舌底莲花,恰逢春雨朝朝润;
一张是:
胸中竹叶,每为东风岁岁荣。
三秀看了,笑道:“舌底莲花,这是我们唱戏人家了。”心中却想:这莲花竹叶本是夏季风景,这春雨东风,纵然是和风细雨,对它们而言反是不合时宜之物,只怕并非吉谶。
她正胡思乱想着,大师兄走进来向林庆福请安。见他们聚在一起写对子,便嘿嘿一乐,道:“我见前院瓦肆门前,那春贴纸,写得才是绝妙。”
三秀眼睛一亮,忙问道:“怎么说?”
“说的是:做戏何如看戏乐,下场更比上场难。”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熙熙和乐的屋里霎时间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