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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二次来了,上个月我等到天亮。”
“翠仙姐,我刚刚到,翠仙姐,我舅舅呢?”
这下子轮到何翠仙自鼻子里哼出声来。
“舅舅怎么样?”
“他,他好得不得了,不消你牵挂。”
四海放心了,他到此际才有空打量何翠仙,只见她披着件黑色丝绒长披风,仍作西洋打扮,美艳得宛如林中仙子。
“翠仙姐,教我讲外国话。”
“且不忙这些,四海,我现在不叫翠仙了。”
“叫什么?”
“叫翠茜亚。”
“翠仙呀?”四海摸摸头皮。
翠仙笑,“不得胡说。”
谁知身边又一声冷笑。
翠仙忍无可忍,“四海,这老粗是谁?”
四海忙道:“这是我朋友庞英杰。”
何翠仙斜眼睨着庞君,话却好像是说给四海听:“外头不知多少混混自称英雄豪杰,你莫上他们当,许多人自称是你的朋友,到头来拐了你去卖。”
四海怕庞君误会,急急解释:“翠仙姐,庞大哥真心照顾我。”
翠仙恼怒,“装得不像,焉能骗得你入壳?”
可是庞英杰一点也不生气,何翠仙的激将法失效。
“你此刻在何处食宿?”总算言归正传,
“我同朋友一起,在一间洗衣铺作息。”
“明日我来看你,为你添些衣物。”
“舅舅在哪里?”
“白天睡觉,晚上在赌场。”
“他还在赌?”
“啊四海,你有所不知,他翻了身子,虽然仍是赌,他现在身为赌场老板。
“嗄?”四海大吃一惊。
“趁温埠筑铁路,龙蛇混集,陈尔亨还不乘机混水摸鱼。”
四海忽然咧开嘴巴笑了,都活下来了,且比从前更有办法。
何翠仙告诉他:“我家在瓦斯镇,门牌三0八号,你住哪里?”
四海报上住址。
“什么,那一带同猪栏差不多。”翠仙皱上眉头。
四海却说:“不,翠仙姐,我心满意足。”
翠仙叹口气,“我要走了。”
她吹一下口哨,有人自树荫中牵出两匹马来,那人用彩巾裹头,皮子漆黑,是一个黑人少年,年纪同四海差不多,身子扎壮,比四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他蹲下,双手叠在一起,给何翠仙双足踏上去,翻身上马,侍候完主子,他敏捷地跃上另一匹刀,两匹马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海松口气。
“庞英杰到这时才开口,“放心了?”
四海点点头,难怪都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最最有办法。
四海猛地想起,“英国人……”
“那不过是一个低级军官,你们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何以见得?”
“这一两年涌进温埠的华工实在太多,无法逐一辨认。”
四海点点头。
该夜,返回洗衣场,有人在门口等他们。
庞英杰认得那人是中医老赵。
那老赵迎上来,“王得胜不行了。”
庞英杰十分镇定,“今夜?”
老赵摇摇头,“明日中午。”一如神算。
四海对生离死别尚未习惯,鼻子发酸。
“他同我说,他储蓄了好几百块钱……”
“我会设法找个可靠的人替他带回乡下去。”
“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事。”
庞英杰看四海一眼,“你陪他这一晚吧。”
四海一怔。
“你怕?”
四海摇头,“不,我不怕。”
他推门进去。
王得胜躺在被褥堆中,还没接近他,四海已嗅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
王得胜是苏醒的,“他们走了?”
四海喂他喝水。
王得胜的脸在微弱的灯火下宛如一具骷髅,四海忽然明白什么叫做油尽灯枯。
“小兄弟,这问作坊,就送给你了。”
“你说些什么。”四海不敢看他。
王得胜忽然笑了,“人是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总有点数目,小兄弟,我来不及娶妻生子了、过年过节,你替我点一支香,拜拜我。”
四海装作没好气,“决休息,别乱讲。”
王得胜静下来。
四海只当他睡了,过一会儿他却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来。:“啊,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冬日凋零。”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来。
第七章
中医老赵算得很准,中午,不迟不早,四海承继了那间洗衣坊。
在那种蛮荒的,只讲究生存的地方,死亡并不会带来太大的悲伤。
同一天内,山泥崩泞,活埋两名华工。
翌日,富利沙河有船沉没,一名华工没顶。
再过两日,一条枕木自高堤滚下,一名华工走避不及,压毙。
但是当地的世纪报却这样公布:自六月十五日以来,铁路上并无死伤。
很明显,没把华工计算在内。
翠仙来看四海,她那日作男装打扮,头发压在帽子底下,一进门便拧住鼻子,对黑男仆说:“高利活,这种地方连你都不要住可是。”
翠仙又对四海说,“我替你雇两个工人,还有,这里搭一个阁楼,你在阁楼上睡,比较干燥,那边整几个架子出来,湿衣服挂上边,窗户挖大些,光亮点,大门前装个柜台,那才像一爿店,门外挂一个招牌,叫什么。叫四海洗衣可好?”
“不,”四海说:“叫得胜洗衣。”
翠仙一怔,才点点头,“四海,你就是这点好。”
“翠仙姐,你对人才没话讲。”
翠仙的声音低下去,变得十分温柔,“我对你不一样,我讲过要报答你。”
她轻轻握住四海的手。
半晌才说:“高利活,把我买的衣裳给四海。”
四海自黑仆手上接过一大叠新衣物,诚恳他说:“谢谢你,高利活。”
高利活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翠仙说:“我明日就叫人来开工。”
那天晚上,四海见到了舅舅。
四海无法不笑。
陈尔亨在一间简陋的木屋内开赌档,灯光通明下他蹲在长木台后面,嘴巴不知嚼些什么东西,一边吆喝:“鱼虾蟹,买定离手!”
他的客人华洋杂处,一个个铜板那样下注,已足够使陈尔亨衣食不忧。
老陈猛地抬头,看到了外甥,他朝四海挤眉弄眼,表示春风得意,四海知道他走不开,悄然离开赌档。
一出门,就碰到熟人。
是那位沁菲亚柯德唐小姐。
她穿着一袭粉红色碎花衣裙,淡黄的头发上绑一只同色大蝴蝶结,雪白的小面孔,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丽,四海有点自惭形秽,闪在一旁。
柯家住在西边的山上,高高在上,怎么会到这种地区来?
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团。
“没想到外国人会那么好心。”
“可是也有条件的,叫我们不要拜祖先,叫我们信耶稣。”
“不管他了,你看她,硬是医好了孙小三。”
“小三真幸运,都没有进的气,被扔在'奇書網整理提供'路边,柯夫人拣了他回家,居然活了过来。”
四海一怔,没料到那刁蛮的小姑娘会有一个慈悲为怀的母亲。
他不再仇视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低下头,侧一侧肩膊,想找路回家。
谁知有人拦住了路。
“支那人,让开!”一声娇吆。
何太大连忙叫女儿噤声。
这就是怨家路窄了,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已经站在他面前。
四海学着洋人那样除下帽子,正眼不看沁菲亚,只对柯太太鞠躬,“夫人,你先走。”
柯太太有点意外,“谢谢你。”拉着女儿疾走。
沁菲亚犹自回过头来瞪着四海。
四海讶异,面孔长得那么好看,心肠却如此凶恶,何故?
看年纪,沁菲亚应同包翠仙差不多,呵,四海叹口气,抬起头,那个翠仙。
如今想回头,收拾衣服离家那一幕,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
翠仙早已嫁了人了。
回娘家探亲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到那面墙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讯,抑或,早已遗忘少女时期的玩件。
四海是那样想念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有钱使得鬼推磨,果然,在何翠仙的指使下,三个洋鬼子上门来为得胜洗衣铺装修门面。
这是镇内第一间门面有字号的洗衣店。
翠仙还替他雇了两个伙计。一个黑人,一个红人,均年轻力壮。
四海有意见:“为什么不照顾自己人?,,
翠仙摇摇头,“四海,你不懂那么多,请华工,你着说他两句,他便怪你摆老板架子,你对他有礼,他便坐大,很难管教。”
“可是庞大哥管十个人,此地华工都听他的。”
一提到这个人,何翠仙便恶向胆边生,柳眉倒竖,厉声问:“四海,你倒底听谁讲?”
四海一叠声应:“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翠仙犹自生气,“他有枪有鞭,你有什么?”
四海实在忍不住,“翠仙姐,庞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