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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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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我若是石越,既要猜忌仁多澣,何不令他率部来西平府攻城,坐视二虎相斗,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耶寅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其实打一开始,虽然仁多澣屡番请战,然而石越却不曾让仁多澣打过一场仗。仁多澣在我国内威信极高,觊其用心,石越无非是担心诸多小部族纷纷投降仁多,不免壮大其实力。若驱其为前锋,反使仁多一族兴起,于宋朝而言,又有何益?他开始既不肯用仁多,如今进攻西平府,明明是苦战,若立即便让仁多澣出兵,这等用心,岂不让所有归顺者寒心?况且仁多澣并非愚顽,如何肯轻易就范?这般上下猜忌,纵使让仁多族之兵来到西平府外,其攻城也必定不肯尽力,当胜负难料之时,宋军不免有反侧之祸。以石越之狡诈虚伪,自然是不肯出此下策。只不过,如今情势却未免有变……”

叶悖麻本是试探自己这个儿子,而耶寅回答中对于石越与仁多澣之间关系的了解,更让他疑窦丛生。但他是何等人物,依然不动声色,只问道:“情势有变?有甚变化?”

“宋军既然在西平府损失惨重,石越便正好有借口向仁多澣要援兵。而西平府如今已然岌岌可危,自然没必要让仁多澣率兵亲来。只需不使仁多澣来此,其余如仁多保忠辈统兵,其纵然有二心,然而仁多澣人在韦州,投鼠忌器,他们也不敢轻易妄动。此时正是削弱仁多澣之良机,石越岂能不加利用?”

耶寅分析局势,对于石越与仁多澣的心思算计,精辟入理,连叶悖麻都忍不住要暗暗赞叹。他知道仁多澣投靠宋人,所谋者无非有二。如果西夏不亡,仁多瀚救主有功,实力最强,又得到宋人支持,自然从此权倾朝野,不仅仁多瀚摇身一变,取代梁氏成为权臣,仁多族也将成为西夏数一数二的强盛部族。如果西夏竟然亡国,仁多一族的势力也非但不会削弱,反而会增强。战争结束之后,许多小部族都不免要被仁多族兼并吞食。而宋军又未必能长久在西夏故地驻扎重兵,其统治地方,也不免要依赖仁多澣。依托于宋人羽翼之下,仁多澣不失为一董毡,最差亦不失为河东折氏。小心谨慎经营,一二百年后,其子孙若得机会,纵使成就帝王之业也未必不可能。西夏、契丹之崛起,最初也都曾经依附中原王朝。然而,在叶悖麻看来,石越同样也是世之奸雄,岂肯替他人做嫁衣?他把宣武第一军放在灵州道上,阻断仁多澣北结外援之路;把铁林军放在韦州,无异于在仁多澣胁下放了一把尖刃,如此布置,便是要迫使仁多澣就范,于必要之时,只能听任其宰割。不过,虽然如此,仁多澣老奸巨猾,叶悖麻却也相信他断不会坐视自己势力被削弱而无所作为。

叶悖麻的目光再次移向耶寅。

“仁多澣想必不会任人宰割,石越一定也料不到,他竟然事先在西平府布置了一招好棋。”叶悖麻的语气如同寒霜一样逼人。

“仁多澣?”耶寅哑然失笑,低头道:“儿子虽不成器,但区区一个仁多澣,还不足以让儿子为他卖命。”他神态虽然依旧恭谨,但骨子中却透着一股骄傲。

叶悖麻心中依然狐疑。他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确了解得太少了。但是以耶寅所说的话来看,他却也不能不怀疑耶寅是被仁多澣收买了。他心中疑心既起,耶寅虽然矢口否认,他如何可能轻信?但自觉多问无益,当下只厉声斥道:“若你果真这么般没出息,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话虽严厉,但是脸色语气,皆已和缓许多。

耶寅淡淡地笑了一下,神色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儿子是谁的人并不要紧,儿子是死是生,也不要紧。国事如此,要紧的,是大夏国的前途,是主上的命运!如今大夏国的将来,已经全捏在父亲手上!”

说罢,耶寅久久凝视叶悖麻,缓缓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儿子有话,冒死呈于父亲面前。父亲若见信纳言,则是大夏之幸事,主上之幸事;若其不然,请父亲斩儿子首级,以激励军心。”

叶悖麻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说罢。”

“我夏国立国以来,累历危难,然而形势之坏,无过今日者。强敌日迫,有亡国之忧,而主上困于权臣奸党,诸侯各怀私心。梁乙埋固然是奸臣,仁多澣之心机亦不可测。李清已死,余者唯一禹藏花麻,虽然忠于主君,但苦于势单力孤,才具不足,独木难支。以儿之见,其降宋指日可待。国事到了这个地步,这西平府之得失,真是不足论。守不住西平府,大夏固然要亡;纵然守得住西平府,左右也是个‘亡’字。这数千里江山,几百年基业,无非是归赵家,还是归梁氏亦或者是仁多家之区别。”耶寅一字一句说来,真是痛心疾首,愤懑难已。“况且今日战局,这西平府眼见是守不住了。为夏国计,为家族计,为主上计,为父亲计,都不能不早做打算!儿子有一愚计,不如利用这一张血书,以奉诏为名,效姜维降晋之计。父亲可与宋军相约,只须宋人许诺不废主上、保全父亲兵权,便即献城出降。宋军于坚城之下,损失惨重,见父亲愿降,兵不厌诈,自然无有不允。他们见此血书,又知我穷困,定然也不会怀疑。诸将本不自安,既见此书,以父亲威名夙着,亦可从容镇抚。父亲抚此数万甲士,请为前锋自效,以迎立主上复位之名,北上兴庆,诸州敢不响应?梁氏土崩瓦解可立待。然后父亲只需善抚其忠义之士,拥兵观望。若宋朝守信,存我社稷,则父亲麾下控弦数万,足以制衡仁多,不至于使主上无依。若宋朝失信,父亲可阳为效顺,宋军决不能久驻,待宋人撤兵,父亲择机而动,或奉主上过贺兰山,或另立新君,与宋朝周旋。仁多澣枭雄,实力未损,岂有不见猎心喜者?如此合纵连横,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耶寅说完,抬头望着叶悖麻,静静地等待着叶悖麻的答复。他当然知道他的计划其实也是有巨大的风险的,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献出灵州城又被宋人给算计了。但在耶寅看来,这依然是最好的选择。这样做,是替秉常保存了一支真正信得过的军队,为夏国的复兴留下了根本。并且,以兵法来说,也是最好的办法。避开锋芒正盛的宋军,暂时表示投顺,等待其虚弱的时候再动手,总好过拿着有限的部队,与宋军进行无意义的消耗。在灵州城拼掉再多的宋军又如何?这对宋朝造成的损害远远比不上对西夏造成的损害,毕竟,比消耗,夏国永远比不过宋朝。除此以外,他的计划还能保存一直与他暗中有联系的仁多澣的实力。虽然耶寅觉得仁多澣不可信任,但是仁多澣毕竟是夏人。既然仁多澣在暗中设法想要利用耶寅这样的“帝党”,那么就证明此人还有野心。一个更有实力的仁多澣,将来一定会更多的牵制宋人。

而且,耶寅还有另外一层不曾说出来的打算。他曾经仔细读过石学七书当中的《地理初步》,对于地理的概念,耶寅所了解的,是其余的普通西夏人所无法想象的。在西夏,即便是叶悖麻这样的名将,即便是对于所谓“西域”地区的了解,都是模模糊糊,一知半解的。但耶寅却知道,只要能够保存下来一些力量,如果能够统一西域地区,以西域为基地,不仅仅完全可以中兴大夏,实现他的政治理想,而且还有机会来恢复“故土”。所以,在耶寅的心中,当党项人可笑的固守着兴庆府、西平府这所谓的“塞上江南”之时,实际上是已经彻底丧失了先祖的开拓精神。尽管耶寅笃信汉学,但是他身上依然流淌着党项人的血。他相信一件事:族人与战士才是夏国真正的根本,国土虽然珍贵,但只要根本还在,丢掉了,是可以再抢回来的。

不过,这些想法,耶寅不认为说出来会有什么帮助。如叶悖麻这样的西夏人,其实对于西域的历史与现实都所知有限,他们既意识不到西域的价值,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西平府府衙内的灯烛明暗不定,映照在叶悖麻黝黑的脸上,显得更加深沉难测。叶悖麻右手轻轻摩挲着佩刀的刀柄,思忖着耶寅所说的话,也猜测着自己这个儿子真正的身份。

灵州城内城外不同的人都在各自紧张的谋划着。这座西北的军事重镇却只能无奈地躺在夜色的怀抱中,任由夜晚的秋风,轻轻地抚平着白日战争所带来的创伤。在灵州城头连夜修补攻守战具的工匠役夫们,不时地发出一些声响来;巡夜的士兵打着火把走来走去,无精打采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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