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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有熊,与神违争,其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江海,毛发草木。”
很久以后,我还替这头熊惋惜。那是一只胆大包天的熊,它与天神相争,死了之后,还将骨头和毛发散落为四处的生灵。其实它没有死,只是换了种方式生存了下去。熊牙战士,熊眼战士,都是它身上成长出来的最勇敢的战士。
“我们瀛棘,就是这只熊。永远也不会死去。”
“传令下去。山脚宿营。”我父亲瀛棘王说。他大步走向护卫队中,将一辆骡车从队伍中拖了出来,之前谁也没注意过这辆车。他们将它与运送粮草的大车混在一起了。
他抛开青布车帘,将车里的三个人扶了下来。
许多人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我们部族中还隐藏着这么老的人。那三名老头长得仿佛一模一 样,他们的整张脸都被埋在乱蓬蓬的须发中,说话的时候胡子常被咬在嘴中,他们老得萎缩成小小的一团,被瀛棘王扶掖着上了马车。
瀛棘王把他们抱到的是他自己的踏火马车上。
那些马在一片烟雾和火焰中跳腾,没人看得清它们的面孔,只有瀛棘王能驾御它们。瀛棘部的人们看着马的嚼铁在烈焰中亮得发白,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被这样的马踢上一脚,就会被烧成一根兀立的焦炭。它们跑得比死亡还快。等到殿后的那两支青阳轻骑惊觉,瀛棘王已经跑得远了,他们消失在山坡下那一大片热气腾腾逐渐弥散开来的雪雾中。
青阳人派了两百名骑兵去追赶,他们在默默站着的三万名老弱病残者的目光下翻腾着滚下山坡,可是追兵刚下到山脚就发现谷底的那些积雪一直陷到他们的马肩膀。被压裂的雪壳像锋利的匕首,划破了马的肚皮,那些畜生哀鸣挣扎。他们根本就没法在这样的雪地里往前走上十尺。
那天晚上,天气更加糟糕,到了后来。雨里头夹杂着一片片的雪花开始飘了下来。我们就在山脚下宿营。驮驼车在营地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子,孩童的卫队冒雪巡哨,其他的人都在白布的帐篷里躺着,可谁都没有睡觉,他们在静静地等着,希望能从外面听到点什么,可是帐篷外面只有冰冻的雨点敲打在雪地上的声音,只有持着白木杆来回走动的那些孩子们的声音。
这种嘈杂的寂静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哨兵的一声呼喊。这声响如涟漪扩散开来,飞快地传遍了整个营地。他们纷纷钻出帐篷向有熊山望去。
在黑漆漆的夜里,有熊山的山眉上,点起了两团巨大的篝火,就如同两盏巨灯,划开浓厚的黑雾。
那是熊的眼睛,它又复活了。
营地里的篝火星星点点,都被这巨光压灭,便是青阳的营寨里,那些骑兵也被这巨光惊醒,乱纷纷地从帐篷中爬出来,向山上指指点点。
骑兵首领都统制苏畅匆匆带着数百骑兵围住了瀛棘王大帐。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他们脸上惊惶的神色。老侍卫在大帐门口挡住了他们。他按着刀,像河流中心一块沉默的石头。苏畅却有几分惊惧,竟不敢策马从这个老家伙前面跳过去。他只是一犹疑间,瀛棘的孩子兵已经聚集起来,堵在了大帐前面。
苏畅勒着马在帐前来回跑着,他拧着眉头,口吐着白气,手托着狼牙棍,望着眼前这一排气势汹汹的老弱病残,点着帐门喊道:“快说,你们大君哪儿去了?”
风把帐门吹卷了起来,我母亲舞裳妃站在门口,平静如一盆寒冰,登时把青阳人满头的杀气给扑灭了。
她站在那儿,一如在白梨城大殿中的雍容华贵,不紧不慢地道:“苏将军何必着急,我们瀛棘王承蒙贵部恩赐,回到了家里,此刻自然是要去行祭拜祖先的大礼。”
苏畅勒住马,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山上:“只是祭拜祖先吗?这光莫不是什么秘术——只有秘术,才能点起这么大的火。”
舞裳妃淡淡地道:“若是祖先眷顾,将不肖子孙从死地中救出,那自然是好的。苏将军麾下精兵良驽马,总不该是担心我们这边尽是老弱,又没刀没枪的人造反吧。若是觉得夜长难眠,何不入帐饮几杯茶再去?”
苏畅左右看看,确实不见异动,也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喊道:“撤了。”转身带着那数百名骑兵回到自己营寨中,他历来行事小心,依旧是让兵丁弓上弦,剑出鞘地戒备着。
这边舞裳妃道:“大家都回去睡吧。赤蛮。”
“有。”孩儿兵首领,一个十四岁大的精干少年应道。
“把你的部下都撤了,今晚不必守夜了。”
赤蛮虽然有些不解,还是领命去了。其他人等听到王妃之命,也不敢不散,只是提留着心眼听着帐外的声响。火光骤明骤暗,巨大的影子拖过整个荒原。到了后半夜,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雷一样的脚步声,越行越近,地动山摇。猛地里天上响起一声暴雷。大团的火焰如同暴雨一样飞落下来,砸落在大望山下的灰白色的土地上,砸落在八百里一望无际的北荒原上。这些火光在天空上留下长长的轨迹,仿佛天空上所有的星星都坠落了,天幕和大地在燃烧。
青阳的士兵们忙着拼命地拉住那些惊慌失措的马,它们狂暴地嘶叫着,把主人踢伤,拖着嚼子逃向远方。苏畅定了定神,看着大望山之下沸腾的冰原,叹着气说:“这不可能是秘术。人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啊。”
大地在瀛棘人的脚下缓吸缓呼,似乎变得滚烫起来。霜化了。冻土松软了。他们惊疑不定地抚摩着脚下的土地,听到了大帐中传出了舞裳王妃的歌声。她的歌声娇柔,妩媚,带着长长的婉转的颤动。八百里黑草北荒原,就在这样的歌声里复活了。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踏火马冒着腾腾的蒸气和火焰回来了。它们驾着的车上只有我父亲瀛棘王一个人。那三位须眉皆白的老人不见了,瀛棘人知道,他们已经永远留在有熊山上,在那儿陪伴祖先的英魂。
解冻后的阴羽原如同一场美梦般漂亮。望不见边的黑色草原低回起伏,如同牧女娇嫩的肌肤。大望山和有熊山上没有化尽的白雪压着黑色的山麓,白得纯净漂亮,黑得乌油如炭,黑白分明得耀眼。龙牙河的水依然冻着,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两种纯净的颜色了。龙牙河的色泽是亮闪闪的,它龙一样盘绕在阴羽原的黑色胸膛里,像是巨熊身上切开的一条星辰之缝。他们猜想在春天开冻的刹那,星辰真会从这条河里,掉落到草原上来呢。
这么漂亮的景色里,没有人会想到死亡,但它们无处不在。瀛棘人仿佛看到那些死亡的黑色兀鹫在高天上盘旋,还想要找准机会再猛扑下来。这样的好天气,是逆违天理的,谁知道它能持续多久呢。真正的酷寒一定会到来的。
每一个还能动的人抓紧时间,开始疯狂地修建避寒的居所,收集过冬的饲料。瀛棘王让还爬得动的驮马和男人到20里外的山上去砍伐松树和冷杉。这些人勉强组成了两个千人队,斧头和工具紧缺,却要每天砍伐近5万根树干,然后把它们拖回来修筑房屋围墙和营地的木栅栏——这是一项疯狂但又必须完成的计划。
男人们和驮马离开了,修建房屋和木栅栏的工作只有靠女人们来完成了。木栅栏是用长矛和削尖的树杆做成的,它们斜斜地插进土里,尖头向外,栅栏外还有一道浅浅的壕沟——它对付不了青阳骑兵,只能用来稍稍抵御一下数日后将被饥饿驱使下山的野兽。
修建住屋是最困难的事情,游牧人惯用的毛毡帐篷是无法抵御这儿的严寒的,瀛棘部又重新起用了祖先的卡宏修筑方式。
她们在地里往下挖掘,挖出半人深的长方形土坑,地面以上以卵石为墙基,用原木一根一根地垒成墙,长边要向外面鼓出来。屋顶也是密排圆木,再铺上厚厚的草捆,最上面压上一层泥土。这些房子的形状低矮丑陋,看上去仿佛两头削平后倒扣的船。它的名字就叫“卡宏”,最早的北荒游牧民——瀛棘的祖先就是住在这样的卡宏里。也正是瀛棘祖先有这样的居住习惯,才让他们在搬迁到远在南方的瀛海边后,比较容易地接受了东陆式的城市定居生活。
每四个卡宏会围成一个方块,其中一个卡宏稍微短一些,留出一个缺口供牲畜进出。所有的门口都朝向内院,很宽,便于牲畜进出。这些牲畜是瀛棘的命根子,它们在最冷的夜晚,会被允许进入到室内过冬。
大合萨低眉垂目,在地上用脚步丈量出卡宏的排列位置和方式,每走一步就在地上扔下一颗圆仔花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