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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骋徒手去端石锅,立刻烫到。手一松,石锅掉地。不但白费了两个时辰煮出来的浆液,他的手掌顷刻起水泡,烫伤得厉害。
这是一个对像西骋这样的人几乎不可能会犯的失误,但他犯了,而且这个失误完全可以让他当日就输。
当所有人都这么以为,甚至相国大人要上前跟西骋确认时,采蘩那边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形――支撑她石锅的架子突然倒了。
“无端端地,架子怎么倒了?”正好说书人也讲到这段,有人发问。
“不知道啊,大概是童大姑娘运气不好。可咱说道这儿,就得夸夸童大姑娘的气度了。按说西大公子是他自己失误,且发生在前,应该仍是他输。但童大姑娘说因为她的煮浆也废了,比试不能是没造出一张纸的人赢,所以请求评官们延长当日时限。好嘛,本来童大姑娘可轻松获胜,变成两人重新再来。”说书人摇头叹气,但语气一转,“不过,如此一来,谁敢再说女子柔弱。”
多数人随之点头。
“西大公子手上烫伤,就算从头再来,童大姑娘仍占了优势。这么看,童大姑娘未必输定了。”又有人说道。
“我不如此以为。童大姑娘的石锅莫名其妙倒了,这是老天爷不让她赢。西大公子失误一次,还能失误第二次不成?手伤是小,名声是大。我要是他,这一烫说不定就清醒了。输给一个女子,他将来还如何立足?再者,比纸之约定下时,听说那位童大姑娘不会造纸。西大公子便是手伤了,也能赢过她吧。”另有一人凑上话。
姬钥一边听着他们嚷嚷,一边对采蘩说,“姐姐这回确实运气差了些,但姐姐如此大度,弟弟也真心佩服。”
采蘩好笑,“都说了我是小心眼,你怎么不信?那架子是我自己弄折的。”
“g?”姬钥凸出眼珠。
“我还正愁浆制得不好,可因为有时限也不能重来。千秋纸坊所用石灰与纸官署不同,含杂质较多。我试了三桶,仍没做到理想。”运气其实很好,“西大公子一失误,我趁大家都注意在他那儿,就略动手脚。”
“可你不必那么做反而能赢啊。”姬钥傻愣愣说道。
“那可不行,我满打满算让人看到最后的,怎能第一道工序就完了?”
总之,跟什么大度,巾帼,胸襟,不好意思,一点儿搭不上。
第208章 天子偏心天偏冷
第二日,晴。
比试将进行到成原纸的阶段。
采蘩到千秋纸坊时,西骋在前院叫住了她。他双掌包扎着白布,看似烫得不轻,但面上青髭不见,因酗酒削瘦下去的脸出现了以往沉静贵傲的神情。
“我为昨日对左大匠的不敬致歉。”他道。
烫伤,也许让他痛楚了片刻。但就在那片刻,他看到了采蘩的状态。外行人可能不知,然而他知道,师父也知道。
师父说,他当初特别提拔乌睿进御纸坊,正是因为这种愉悦无我的境界。这样的境界,能做到的纸匠万中无一。即便是乌睿,也只让他看过那么一回。
师父还说,传闻中左伯有秘诀留给后世子孙,如果是真的,那么采蘩和乌睿如此相似的展现,极可能就对秘诀有了一定的掌握,甚至完全领悟。如此一来,此次比试他西骋就算正常发挥,都未必能赢,更何况伤了手。
师父的意思竟然是让他借手伤退出。当西骋意识到这点时,几乎烧成灰烬的心重燃了斗志。他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和情感,若连造纸之能都不再,那真成了一无所有。数月前还根本不会造纸的一个女子,他输给她的话,不仅辱没了自己,更辱没了明儿和语妹。
“看来西大公子终于清醒了。”采蘩一抿唇,淡淡笑答,“我接受你的致歉。”
“我一旦清醒,你就不可能赢我。”他已经振作,便会使尽浑身解数。
采蘩仍笑,“自信是好事。都城中那么多人推崇西大公子的造纸术,但我迄今为止只见过一次你的游戏之作,实在无从觉得你出色。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我能一睹你真正令人推崇的技艺,期待得很。”
西骋无法理解她的轻松姿态,“你不怕输吗?”
“每个人都在问我输赢的问题啊。”采蘩微微仰看一望无云的天空。“西大公子,你知道纸到底有多贵?”
“呃?”西骋还真好好想了想,“曾有洛阳纸贵,又有纸贵如金。”
采蘩呵笑,“洛阳纸贵,贵的其实是好文章,并非纸本身。纸贵如金,是很贵了。但金有价。”
“按你所说,难道纸可贵到无价?”西骋轻嘲,“什么纸?说与我听听?”
“不知道啊,我正想自己造造看呢。若有一天造出无价的纸来,西大公子可帮我鉴定一下。得你肯定,想来我师父也会满意。”采蘩对他语气中的嘲意并不在乎,“不过,西大公子,事先跟你说一声,我今日会完成藤纸。”
西骋顿时眸子一敛。“劝你谨慎些。虽说当初约定是造普通的藤纸,但评纸却要看谁的纸好。你以为普通藤纸能赢我?总之。我也跟你说一声,你今日之对手却不是昨日之酒鬼,千万别小看我。哪怕这双手废了,我造的纸将无瑕疵。”
“无瑕疵?”采蘩眼睛发亮,“那我可饱眼福了。”
这就是愉悦无我吗?看着可笑。造纸是一门深妙的学问,可不是用来嘻嘻哈哈玩乐的。 西骋无法认同,转身往中院试场走去。
这日。两人造纸的节奏就换了一换,成了采蘩快西骋慢。
“真是赏心悦目。”和秋路西驰坐一桌的千小胖想作画了,叫来小厮备文房四宝。“童大姑娘的动作,或干脆,或柔巧,配合窈窕纤美的身姿,简直如仙女织云。”
西驰阴脸,“动作漂亮又有何用,这是造纸,不是跳舞。要不是大哥伤了手,怎能落后于她?她动作饶是快,最终还得看造出来的纸好不好。”身为兄弟,自然偏帮亲兄长。
秋路不声不响,只是看着。
采蘩开始抄纸。一身天蓝袍已换成灰布衫,青丝高髻全包在一团方巾中。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半截藕白的手臂。双手张帘,纸槽似乎高了,她踮起脚,深吸气,帘入槽,再随深呼气,帘浮起。第一抄后,又完成二抄,也是一气而成。
她额头晶亮,眸中晶亮,脸上晶亮,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但这种光芒在分离覆帘后突然收了个干净。她背对着众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如此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西骋都进入第二道工序了,她仿佛毫无察觉。
“哈,大哥也开始抄纸了。”西驰高兴。
这时,就听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众人听了还在疑惑,却见一穿着明黄龙袍的老人走进院门,连忙跪地群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连西骋也跪下接驾,唯有采蘩仍背身站着。
“好大胆!见了皇上为何不跪?”公公尖声尖气。
但采蘩没反应。
姬钥于良急啊,恨不得起身跑去拉她,可皇帝没说起身,谁也不能动弹。
还是离采蘩最近的西骋,跪移到她身边用力拽了一把。
“西大公子为何对我下跪?”采蘩奇怪。
“皇上驾到,赶紧跪。”西骋心想这简直无我到虚空了,她怎能做到的?
“呃?”采蘩慢慢转回头,看到不远处的陈皇帝,眨了两下眼,才跪下了,“参见皇上。”
“如此目中无人,皇上,该重重打她板子才对。”大公公要拿采蘩立规矩。
陈皇帝却不语,走到两台纸槽前,略看过几眼,问采蘩,“你就是童度认的孙女?”
采蘩答是。
“童氏上书,说你知书达理,孝感天地。怎会如此不懂礼数?说说原因。要是合理,朕就不罚你了。”陈皇帝给采蘩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小女子方才专心做事,不曾听到皇上来。”她发现所抄纸絮较为松厚,但文书所用藤纸是紧薄的,便一心一意找问题所在,哪里知道周遭的事。
“你可不能说谎。朕来,先有公公喊驾到,又有众人高呼万岁,你却直立在石台前,看起来一动不动,明明是恍惚,你竟然说在做事。做了何事?说!说不上来,就为欺君之罪。”陈皇帝皱眉,不喜欢听胡说八道。
“小女子不敢说谎。”采蘩低头,“石台上有小女子正在改制的竹帘,可为我证。”
陈皇帝果然看到石台上散开的竹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