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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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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了几岁,另一个深了几岁,正好走在了一起。像她们这样半路上的朋友,各有各的隐衷,别看严家师母竹筒倒豆子,内中也有自己未必知道的保留,彼此并不知根知底,能有一些同情便可以了。所以尽管严家师母有些不满足的地方,可也担待下来,做了真心相待的朋友。

家师母就是时间多,虽有严先生,却是早出晚归;有三个孩子,大的大了,小的丢给奶妈;再有些工商界的太太们的交际,毕竟不能天天去。于是,王琦瑶家便成了好去处,天天都要点个卯的,有时竟连饭也在这里陪王琦瑶吃。王琦瑶要去炒两个菜,她则死命拦着不放,说是有啥吃啥。她们常常是吃泡饭,黄泥螺下饭。王琦瑶这种简单的近于苦行的日子,有着淡泊和安宁,使人想起闺阁的生活,那已是多么遥远的了。当她们正说着闲话,会有来打针的人,严家师母就帮着瑞椅子,收钱接药,递这递那。来人竟把装扮艳丽的她看成是王琦瑶的妹妹,严家师母便兴奋得红了脸,好像孩子得到了大人的夸奖。事后,她必得鼓动王琦瑶烫头发做衣服,怀着点自我牺牲的精神。她说着做女人的道理,有关青春的短暂和美丽。想到青春,王琦瑶不由哀从中来。她看见她二十五岁的年纪在苍白的晨霭和昏黄的暮色里流淌,她是挽也挽不住,抽刀断水水更流的。严家师母的装束是常换常新,紧跟时尚,也只能拉住青春的尾巴。她的有些装束使王琦瑶触目惊心,却有点感动。她的光艳照人里有一些天真,也有一些沧桑,杂糅在一起,是哀绝的美。经不住严家师母言行并教的策动,王琦瑶真就去烫了头发。

走进理发店,那洗发水和头油的气味,夹着头发的焦糊味,扑鼻而来,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一个女人正烘着头发,一手拿本连环画看,另一手伸给理发师修剪的样子,也是熟进心里去的。洗头,修剪,卷发,电烫,烘干,定型,一系列的程序是不思量,自难忘。王琦瑶觉得昨天还刚来过的,周围都是熟面孔。最后,一切就绪,镜子里的王琦瑶也是昨天的,中间那三年的岁月是一剪子剪下,不知弃往何处。她在镜子里看见站在身后的严家师母瞠目结舌的表情,几乎是后悔怂恿她来烫发的。理发师正整理她的鬓发,手指触在脸颊,是最悉心的呵护。她微微侧过脸,躲着吹风机的热风,这略带娇憨的姿态也是昨天的。

严家师母真心地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看的。王琦瑶也真心地说:我到你的年纪一定是不如你。这话虽是恭维,却还是触到了严家师母的痛处,到底是年纪不饶人的。话刚出口,王琦瑶就觉着不妥,两人都沉默下来。因对严家师母抱歉,王琦瑶便挽住她的臂弯,两人一起沿了茂名路向前走。走了几步,严家师母忽然笑了一声说:你晓得我最拥护共产党是哪一条?王琦瑶觉得这问题来得突兀,不知该作何答。严家师母接着说:那就是共产党不让讨小老婆。王琦瑶明知不是说她,心里还是咯啦一下,挽着臂弯的手也松了松。严家师母只顾自己说下去:倘若不是共产党反对,我们严先生早就讨了小的。王琦瑶说;这也是你多心,严先生真要讨早就讨了,还拖到这时候?严家师母摇了摇头,说道:王琦瑶你不知道,本就是差一点的事情,人都已经找好了,仙乐斯的一个舞女,后来说要解放,有人劝他去香港,又有人要他留上海,乱了一阵,才把这事搁下了。王琦瑶想她怎么忽然谈起这种私事,难道就因为方才那句关于年龄的话?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王琦瑶缓缓地劝慰说:其实再怎么样,也还是结发夫妻最恩深义长。严家师母笑了,点着头道:是啊,有恩有义是不错,可你知道恩和义是什么吗?恩和义就是受苦受罪,情和爱才是快活;恩和义是共患难的,情和爱是同享福的,你说你要哪样?王琦瑶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并且惊讶养尊处优的严家师母竟也有着不失惨痛的人生经验。严家师母转回脸对了王琦瑶说:还是情和爱好啊,只要尝过味道没有肯放手的,你说我们做女人是为谁做?还不是为男人!这一回王琦瑶不同意了,负气似地说:我偏是为自己做的。严家师母拍了拍她挽在臂弯里的手背,说:那就更吃力了,为了男人做,还就是最省心。王琦瑶沉默不语了。她们这两个女人走在秋日的斑驳阳光下,人成了透明的玻璃人似的,彼此都能看进对方。心里一些。

自从烫了头发,王琦瑶又有了些做人的兴趣了,从箱底翻出旧日的好衣服,稍作修改便是新。她也开始化妆,修眉毛的钳子、眉笔、粉扑都还在,一件件找出来摆开。她在镜子前流连的时间多了些,镜子里的人是老朋友,也是新认识,能与她说话的。严家师母看见她的变化,暗中加了把劲追赶。王琦瑶显见得比她懂打扮,也是仗着年轻有自信,样样方面都是往里收,留有余地,不像严家师母是向外扩张,非做到十二分不可。一个是含而不露,一个是虚张声势;一个是从容不迫,一个是剑拔弩张。严家师母不使劲还好,越使劲越失分寸,总是过火。王琦瑶当然觉察出严家师母的用力,更上了几分心。像她这样的聪敏,不上心就是合适,再要上心便是格外好了,由不得严家师母不服气。有几次,她甚至是忍了泪的,回到家中无由地向娘姨发脾气,还把新做的头梳乱,自己报复自己的。但脾气发过了,还是重振旗鼓,再与王琦瑶较量。这几日,严家师母到王琦瑶家,不是为别的,专是挑战而来的。她越这样,王琦瑶越不让她,每天都给她个出奇制胜,并且轻而易举,不留痕迹。严家师母话里面就有几分酸意了,说王琦瑶其是可惜了,这般的浓妆淡抹也相宜却无人赏识。王琦瑶知道她是发急,嘴里说的未必是心里想的,听了也当没听见,只是下一回再用些心,更上一层楼,叫她望尘莫及。这两个人勾心斗角的,其实不必硬往一起凑,不合则散罢了。可越是不合却越要聚,就像是把敌人当朋友,一天都不能不见。

有一日,严家师母穿了新做的织锦缎镶滚边的短夹袄来到王琦瑶处,王琦瑶正给人推静脉针,穿一件医生样的白长衫,戴了大口罩,只露一双眼睛在外,专心致志的表情。严家师母还没见白长衫里面穿的什么,就觉着输了,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身心都软了下来。等王琦瑶注射完毕,打发走病人,再回头看严家师母,却见她向隅而泣。王琦瑶这一惊不得了,赶紧过去扶住她肩,还没出声问,严家师母先开口了,说,严先生早晨起来不知什么事不顺心了,问他什么都不作声的,想想做人真是没有意思,说罢眼泪又流了下来。王琦瑶就劝她不必这样小心眼,夫妻之间总是好一时坏一时,不能当真,严家师母当是比她更懂这些的。严家师母擦着眼泪又说,如今也不知怎么的,花多少力气也得不到严先生的一个笑脸。王琦瑶再劝道,干脆把他扔一旁,倒是他来讨你的笑脸了。严家师母不由破涕而笑。王琦瑶继续哄她,拉她到梳妆镜前,帮她梳头理妆,顺便教给她些修饰的窍门。两人其实是用话里面的话交谈,最终达到和解。

严家师母快把王琦瑶的门槛踩平了,王琦瑶却还没去过严家一次。严家师母不知邀请了多少回,王琦瑶总是推说有人上门打针,不肯去。有一回,严家师母半气半笑地说了句:你怕严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颈都羞红了,可还是拒绝。这一天,严家师母如此动容,王琦瑶总觉自己有错,至少是太计较,不厚道,便待她百般的迎合。过去是严家师母硬赖在她这里吃饭,今天却是她极力挽留,还将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请严家师母批评。严家师母这才渐渐回复过来。下午时,仗着是受过委屈、占着理的,又一次逼王琦瑶去她家玩,王琦瑶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她们俩说去就去,起身关了门窗,就下了楼。是两点钟的时分,隔壁小学校传来课间操的音乐,弄堂里少见的没人,宁静着,光线在地面流淌。她们一径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没说话,很郑重的样子。绕到后门,严家师母叫了声“张妈”,那门便开了,王琦瑶随严家师母走了进去。

眼前有一时的黑暗,稍停一会儿,便微亮起来。走过一条走廊,一边是临弄堂的窗,挂了一排扣纱窗帘,通向客餐厅。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的,做成蜡烛状的灯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纱窗帘,还有一层平绒带流苏的厚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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