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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想好好给人露一手,就会变得很没出息,英文漏洞百出。
天完全黑了。我们三人一个接一个地沉默下来。
阿书突然觉得事情有了疑点。
〃你把我们往哪儿开?!〃她问他。
〃你们饿不饿?〃他说,〃我特别饿。〃
〃过了两个加油站了!〃阿书揭露性地说。
他在黑暗中笑了。他的声音都是笑的:〃过了四个加油站了。〃
阿书用中文说:〃坏了!〃她声音压得很低,〃我的高跟鞋呢?〃
我说我看见她把所有破烂和他的破烂一块锁进后备厢了。她让我把我的皮靴脱下来;那鞋跟不够尖利,不过比赤手空拳强。我说:〃我可不想动手,一鞋跟打下去打冤了算谁的?〃她说:〃好,那你把靴子递给我……别从这边!从右边偷偷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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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无出路咖啡馆(9)
前面灯光稠密起来。阿书催促我快脱靴子。我说:〃我可就这一双过冬的鞋。〃她不耐烦了,顶我一句:〃不就是两块钱在旧货店买的吗?〃我说:〃那么大个旧货店我在里面开矿开了一下午,开出一双凑合能穿的鞋是容易的吗?〃她简直像吵嘴一样说:〃打又打不坏!打完他你再接着穿呗!〃听我不吱声她又说:〃前面好像是个大住宅区,我叫他停车,他要是不停,你就往他后脑勺上拍一下,你那皮靴够沉。〃我说:〃不是说好你拍吗?〃她说:〃我怕你舍不得你的破皮靴!〃我说:〃那你凑合着用你的鞋拍吧。〃阿书说:〃谁让你坐后面?我要坐后面我就拍……〃
他突然说:〃以后可别随便搭陌生男人的车。你们常搭陌生人的车吗?〃
我正要说我们从来不搭陌生人的车,阿书却抢先开了口。她大声说:〃对呀,我们最喜欢搭陌生人的车,陌生人才礼貌客气。这个鬼国家,一成了熟人,才没人来理你!〃
他说:〃听说过年轻女孩失踪的事吗?〃
〃那是年轻女孩!〃阿书说,〃我们又不是年轻女孩。真比划起来,吃亏的还不一定是谁呢!一般带大武器太累赘,随身揣把微型手枪、催泪瓦斯什么的,大致可以打遍天下。
他说:〃噢!〃然后他转脸问阿书:〃你叫什么名字?〃
阿书抬杠一样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车进入了人烟旺盛的地带,一群十四五岁的男孩在人行道上溜冰,还顺手向过往的汽车上扔雪团。阿书紧急向我布置:〃现在车速才三十迈,跳下去摔不死。他不停车我就喊一二三,你跟着我跳!……〃她扯了嗓子便喊:〃停车!叫你停车!〃
〃好的。〃他心平气和地说。车平滑地飘过极光润的马路,两岸的公寓满是温暖的灯火。
〃停啊!〃她对他叫道,同时气急败坏地对我用中文说:〃你怎么回事?!拍呀!怎么这么饭桶?!〃
我说:〃你不饭桶你来!〃
〃你看你看,他就是不停车!〃阿书要吓哭了,〃停车!〃她吼得肺腑震动。我知道她一半是在吼我。
〃好的,马上就停。〃他答应着,一点儿也没听出阿书声音里的哭腔。他的脚在油门上加了一把劲,车速平稳地上去了。阿书说:〃完了,跳车也没法跳了。〃他倏地笑出声来,轻打一下方向盘,我们进入了一个小小的闹市区。车子不动声色停在了一家餐馆门口。
在他笑嘻嘻请我们下车时,阿书仍感到一阵可怕的瘫痪。他的脸在餐馆霓虹灯的映射中,显得神气十足。他说:〃这下明白了吧?上陌生人的车,是很难下车的!〃
点菜时,我发现阿书开始报复。她点了三道二十五块以上的海鲜。表情全无,杀人不眨眼的从容。
我说:〃哎,行啦,吃不完的。〃
阿书立刻打断我:〃谁说你了?我吃得完。〃然后改用中文说:〃这小子把我吓得半疯,你知道吗,恐惧特消耗人的体力!〃
他笑着看着阿书,又来看我,劝我说:〃随她去,我反正没带那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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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无出路咖啡馆(10)
阿书食指向他一指:〃用信用卡。〃
他还是笑眯眯的:〃我在国外工作了很多年,信用卡没及时付账,信用公司现在都歧视我,只给我很低的信用限额。我这月已经超额啦。〃
〃就是说吃不起海鲜了?!〃阿书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没估计错吧?〃她看着他对我说,〃这是个穷小子,还抠门儿。〃她拍拍菜单责问道:〃那我们吃得起什么?!〃
〃吃得起〃饱〃。〃他说。
我草草点了五块九角九的〃天使头发〃,配番茄浇汁,然后就把菜单合上了。他在认真地读菜单,面孔都被严严实实罩住了。
阿书拍拍我胳膊,拇指向菜单后面的他一指:〃怎么样?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他没什么油水,比道格拉斯还不如。看见没有,他看菜单是从右边往左边看。〃
他这时从菜单后面露出面孔:〃这是我爸爸教我的。〃他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国话。
我看见阿书的脸先是一红,再一白,她肯定也看见了我脸色的变化。
〃啊呀!〃阿书用巴掌捂住半张开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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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所谓地说:〃没关系,你又没说错……我是挺穷的。美国外交官,也就比邮差阔那么一点儿。〃
他看着大败给他的阿书,哈哈直乐。我庆幸除了和阿书琢磨用皮靴干掉他,还没讲他太多坏话。我发现自己也跟着他在哈哈地乐。阿书的下场很可乐,但我主要是想让他明白,我是他恶作剧的好观众。
后来安德烈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很感激阿书,她给了他很大、很关键的一个机会,让他把他逗乐的天分、语言的天分展示给了我。
〃你看,我已经重复五遍了。〃我向特务福茨偏着脸张开两个巴掌:〃我只记得我和戴维斯是在地铁站相识的。〃
我不愿把阿书扯进来。
理查·福茨送我出来时,已近中午。
我走出杰克逊街×××号的时候,天色铅灰,胀鼓鼓地憋足一场大雪。气温很暖,不怀好意的暖,这是芝加哥一年中最灰暗的几天。人群像是从大卫·帕克画中走出来的,匆匆的各种皮靴上渗着灰白盐渍,半个秋天一个冬天,他们的靴子就这样被化雪的盐饱饱地浸泡、腌渍,成了城市中最难看的一个画面。
从办公楼里出来抽烟的男人和女人们,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每吸一大口烟,脖子便缩得紧些。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们自己有多么难看,但我感到,给他们看到眼里的一切,一定更加难看。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是这丑恶景象中的一个细节,因而他们阔大无边的厌恶包括了我。我也是他们广漠的痛苦、无奈、无趣的诱因之一,在他们冷漠呆滞的灰色、蓝色、棕色眼睛里,我要对这么难看的街景负一定责任。正如九十岁的贵妇米莉认为,大多数潜入美国的移民要对日益粗俗的民风、市容负责。
邂逅安德烈的当晚十点,我正给米莉喂芒果布丁,电话铃响了。米莉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一听电话铃就立刻摁哑了电视。老贵妇最爱做的事就是接电话,最大的幸福就是接着了儿子的电话。一接电话她头颅的摇颤幅度就会加大许多。我替她端着话筒,她嘴巴够着送话器,以假嗓子说了声哈罗。米莉只剩下了假嗓子,她在八十六岁那年再次度过一次变声期,真嗓子在那个时期失去了。她摇头摇得轻了,对我说:〃是找你的,宝贝儿。〃刚才那阵激动使她把一匙芒果布丁摇得满脸都是。老贵妇向我使了个眼风说:〃嗨,是个迷人的男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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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无出路咖啡馆(11)
我已经猜到是谁。我对着电话那头的他说:〃很意外这么晚接到你的电话,戴维斯先生。〃老贵妇米莉看着哑巴电视看得很出神。我仔细地把英文讲正确,讲得懂礼貌有教养。米莉不喜欢我在她面前讲她不懂的语言。
〃我见过你。〃戴维斯先生说,〃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见过我这么个人?那时我瘦些?〃他讲着流畅的中文,〃一年前的圣诞节,在北京,很大一个圣诞晚会?一个穿绿色羽绒服的姑娘,戴一条灰色男式围脖,口罩一直戴到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