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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什么新观点,骗姑娘是男人的天性。”吴女士毫不客气地反驳说,好像她是上帝派来专门让鲁先生不高兴的女人。
她虽然年近五十,但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就连我这个不喜欢她的人也得承认。
鲁先生很委屈地说:
“把天性第一次说出来也算是新观点吧?”
吴女士不客气地提醒鲁先生:
“如果别人一次也不说你是人,你就不是人了?”
鲁先生最后小声说,他好像前辈子就得罪过吴女士。可吴女士却走到男人一二三那边去了。
他们之间发生的小故事,以后你会读到,我一定记着写。
其实我还是爱听那三个男人的聊天。他们又换了一个话题:改革。
男人一说:
“要改革了,把现在的每周上一次班改成每周上两次。”
男人三说,这叫什么改革。
男人二立刻问:
“多给钱吗?”
男人一摇摇头。男人三马上生气,认为这不是改革。他说:
“改革都是先给一点甜头:比如医药费不报销了,但每年要给你千把块钱的;房费涨价要先给补贴的。这么多年我身心都习惯了,一听说改革,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男人二说:
“钱是多给了,可还是不够花。”
男人三说:
“这是肯定的,但这属于党和国家和我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也许我命中注定就是穷人。”
男人一问:
“那你怎么办啊?”
男人三说:
“等着下一次改革。改革是这样的,既然开了头,就得改下去。”
男人二说男人三挺有信仰的。男人一说这就叫“不如总在途中,于是常有希冀”。男人一还接着告诉他们,这句诗是那个叫汉人的马原写的,那家伙是他的同学。
“哎呀,哎哟,哎哎哎……”男人三和男人二乐完蛋了,那慢慢弯下去的腰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再直起来了。
“那个叫汉人的马原!……”
冷汗前奏曲
研究所现任所长张道福进来了。一想到他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前任,就觉得他很亲切。他是一个看上去胖而软的男人,但是脾气不小。他经常让我想起邓远,如果我像他这么软而胖,如果她不反对,我会拥抱她一下,不带任何欲念和邪念,只是让她感受一下肉的柔软和温和。
张道福坐到他的固定位置上以后,男人三也坐到了我的旁边。他问我:
“你等人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所长还没介绍我呢。
“一看你就了解我们所,今天谁都来,等谁都能等着。”
男人三说。
张道福终于看见了我,对我点点头,我也小心地点点头,希望他能像我们商量好的那样先正常开会,然后再介绍我,让我对研究所多一点感性上的认识。
张道福说:
“都来齐了吧,现在开会。几件事,咱们一件一件来,先说分房的事。我现在把暂定的分房名单念一下。”
屋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看上去每个人都有极好的教养。在这个瞬间里,我对我将要领导的研究所充满了希望。在张道福念分房名单时,有一只鸟落到了敞开的窗台上。它旁若无人地朝屋里看看,和竖起耳朵听分房名单的人比起来,鸟立刻显露了一种人才该有的气质:即使我什么都没有,最终也得不到什么,我还是超然。名单念完了,鸟也飞走了,我一个名字都没听见,我在想鸟的一生,拥有的那么少,甚至比一个穷人所有的还少,而且,在飞行中它们还有随时被击中的危险。可它们还是能优美地飞,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把思绪从鸟的身上收回来,考虑着被作为新所长介绍时,怎样站起来,怎样向大家点头,怎样控制着点头的幅度。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愿意让黑丽和邓远现在就认出我的发型,让我也有的那缕薄薄的长发现在就飘下来。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于奎站在门口。他,六十多岁,男。
“我不是偷听!”于奎的一根手指指着张道福,“我是站在门口听完名单的,但这不是偷听!是你逼我进来的,因为分房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于奎是个爱用虚词的男人,在他的指责下,张道福像一个三流的反面演员那样慢慢靠到椅背上,用夸张得近乎温柔的语调轻声说:
“这次分房不包括离退的,请你出去。”
“姓张的,你少跟我打官腔!你明知道我那套房子带笼头下来的,装什么蒜!”
“你姓什么?”张道福突然提高声音问。
“姓于!”于奎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恨自己让张道福给耍了一下。
“姓于的,请你出去。只要我还是一天所长,你就别想分到房子,出去!”张道福又像话剧演员那样厉声说道。后来我听说张道福在六十年代是专演工人的好话剧演员。
“我是得出去,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得给你扒扒画皮!”没听说于奎也是演员出身,但他演得也不错。
我同情地看着我的前任,他的目光却不与任何人做交流,他好像在望着另一个世界。女人们开始低声议论,男人们用各式各样的鼻息表示蔑视,对姓于的或者姓张的。好像这事落到他们身上就会表现出另外的样子。
“我们的这位张所长不过是副处级,却把自己当成了处级以上的干部,居然让所里给他报销他家里的电话费。难道你打出的每一个电话都是打给我们革命群众的吗?都是打给局领导的吗?都是打给文化部的吗?”
寂静。
“不是!当然不是!那凭什么报销!”于奎大声喝问!笑声,稀稀落落。
“还有!张所长去南京开会,居然用公款给自己买了一个推拉式的旅行包!不过几百块而已,你是不是还想让我们所里养活你啊?”
笑声和比笑少些的唏嘘声。
“上个月六号,所里让老雷回来研究年鉴的事,来回的打车费是二十元,可我们的张所长却在财会那儿报销了二十四元!空白的出租车票是可以随便填的,但你能对这四块钱做出合理的解释吗?”
“我,我,我……老雷当时没烟了,我给他买烟花了四块钱,难道这还算我的不成?”张道福终于急了,于是也失去了六十年代演员的风度。
“当然不应该算你的。但是我敢肯定,在你把那盒烟递给老雷时,也没有说这是所里给老雷买的烟。他领的是你张所长的人情,这叫什么?”
“我操。”张道福气得说不出别的。
“大家都听见了,这就是我们这个文化研究所所长的文化水平!”
张道福突然站了起来,一身软肉仿佛听到了战斗的号角,立刻集中成了肌肉。张道福灵巧迅速有力地冲向于奎。他一手推着于奎,一手拉门,一眨眼一使劲,于奎就像从没进来过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张所长脸色同样铁青着走回座位。途中他的一只手配合着一个大幅度的甩头动作,把刚才撕扯中落下的一绺头发撩了上去。那是一缕和秃顶男人不同的头发。大家都很安静,肯定以为于奎摔在地上死了。张道福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不安渐渐地爬上了他的脸。如果再有一分钟还没有声音传过来,他会站起来,走出门去看看究竟。
“啊——”
前不久《收获》发表了一个长篇小说叫《怀念狼》。那有名的贾平凹在小说里至少描写过几十次狼叫,各种情绪下的狼叫,我读了之后,一直都没在想象中把他的描写变成真正狼的叫声,尽管我喜欢一切描写声音的文字。可能是狼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了。但是,于奎的这声大叫清除了我头脑中的障碍,把各种狼叫,从我身体的四面八方引出来,弄得我眼前一片漆黑。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于奎活着,而且与狼无关。
“姓张的,你敢打我!你敢在全所职工面前打我!我告诉你,我不会让局里管这事的,因为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因为你有好关系!但是,我告诉你……”
声音中断了,我看见那挥赶不去的无奈又回到张道福的脸上。
“我告诉你,我的三个儿子会让你的下半生在出冷汗中度过!我说到做到!姓张的,你的噩梦现在开始了!”
这就是我即将要领导的研究所给我留下的最初的印象。当张道福终于向大家介绍我的时候,我只是站起来,做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动作,但是黑丽还是惊讶地捂上了嘴。
她现在已经能从人群中认出所有跟我发型一样的男人,不管他们是轻轻地点头,还是大幅度地弯腰系鞋带,还是既不点头也不弯腰系鞋带,只是正常地走在风中……
黑丽认出了我的发型。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