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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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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肮脏的爪子抓起那些颤颤巍巍的脏东西,往嘴巴里填塞,把自己的肚子当成了藏
污纳垢的皮口袋……啊——呕——吐——我决不再做反刍的动物……啊——呕——
吐——我毫不吝惜地将返上来的东西吐在雪地上。实在是太恶心了,看到自己呕吐
出来的东西,加倍的恶心使我的肠胃一阵比一阵地痉挛,然后就是更加剧烈地呕吐。
一只狗在我的前面默默地等待着。父亲牵着妹妹的手,站在我的身后,用那只闲着
的大手,拍打着我的脊背,想借此减轻我的痛苦。

  我把肚子吐瘪了,喉咙火辣,肠胃绞痛,但毕竟轻松了许多,就像母猪把猪崽
儿生产出来一样。我不是母猪,根本不知道母猪生了猪崽儿后的滋味。我满眼泪水,
望着父亲。父亲用他的手擦了擦我的脸,说:“吐出来就好了……”

  “爹,我再也不吃肉了,我发誓! ”

  “千万不要轻易发誓,”父亲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说,“记住,儿子,无论
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发誓,否则,就像上了高墙蹬倒梯子。”

  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话无比地正确。呕吐过猪肉之后不到三天,我又开始
了对肉的思念,而且这种思念一直延续了很久。我甚至怀疑在那个早晨,对肉表示
出反感并对肉进行了那么多污蔑的孩子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没有良心的家伙。

  我们站在“美丽发廊”的门外,在那个无穷地旋转着的彩色幌子前面,看着幌
子下边的玻璃灯箱上标出来的价格表。我们是遵从着母亲的命令,在饱餐了一顿肥
腻得无以复加的早餐之后,到这家新开张的美丽发廊来理发的。

  母亲满面红光,精神旺健,看起来心情很好。她把那些油腻的餐具扔在锅里,
对试图向前帮忙的父亲说:“闪开吧,这些事情不用你管。马上就是新年了,小通,
今天是多少号? 二十七呢还是二十八呢? ”

  我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她的问题? 肉已经顶到了我的咽喉,一张口就会冒出来。
何况我也不知道日期,想回答也回答不了。

  在父亲归来前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日期与我没有关系,无论多么重大的节
假日我也得不到休息,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奴隶。

  “你带他们两个去理发吧,”母亲用看起来好似抱怨、但分明是含着深情的目
光扫了父亲一眼,说,“一个个都照着镜子看看去,哪里还有点人样子? 简直是一
群从狗窝里钻出来的东西,你们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 ”

  一听到母亲说出理发二字,我的眼前发黑,几乎晕倒在地。

  父亲搔着头,说:“何必去花那些钱? 去买把推子,自己啃吧啃吧就行了。”

  “推子嘛,家里倒是有,”母亲摸出几张钱拍到父亲手里,“今天还是去发廊
里剃,范朝霞手艺不错,价钱也还便宜。”

  “我们这样子三个头,”父亲把手掌抬起来,比画了一下我们的脑袋,问询道,
“剃这样三个头要多少钱? ”

  “你们这三颗刺儿头是够个人剃的,”母亲说,“我看怎么着也得给人家十块
钱吧? ”

  “什么? ”父亲吃惊地说,“十块钱,十块钱能买半麻袋粮食了。”

  “穷富不在三个头上,”母亲慷慨地说,“你带他们去吧。”

  “这……”父亲支吾着,“庄户人的头,不值那些钱……”

  “如果让我给你们理,”母亲狡猾地看看我,说,“你问问小通,看他是否愿
意? ”

  我双手捧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跑到院子里,绝望地说:“爹,我宁愿立即死去,
也不愿意让她给我剃头! ”

  富态大相的姚七悄悄地走过来,先把头往前探探,打量了一下正聚精会神地研
究着剃头价格的父亲的脸,然后他就伸出手,在父亲的脖颈上猛拍了一掌,大喊一
声:“老罗! ”

  “干啥? ”父亲转回身,平静地说。

  “是你吗? ”

  “不是我是谁? ”

  “你这家伙,”姚七兴奋地说,“浪子回头啦? 野骡子呢? ”

  父亲摇摇头,说:“你问我,我问谁? ”

  父亲果断地推开门,拉着我们进了发廊。

  “你这伙计,真有两下子,”姚七在门外大声咋呼着,“一妻一妾,一子一女,
屠宰村的男人,就数你老兄潇洒! ”

  父亲关上门,将姚七隔在了门外。姚七把门推开,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站着,
继续吆喝着:“多年不见,还真有点想你。”

  父亲苦笑着,不吭气,拉着我们兄妹坐在了那条落满煤灰、凌乱地扔着几本又
脏又破、被千人翻过、万人捻过的流行刊物的长凳子上。这条凳子与火车站候车室
里的凳子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同一个木匠制造了它们,就是这家发廊的主人去候车
室把它偷来。发廊里陈设着一把有踏脚板、螺丝牙的理发专用椅子,黑色的皮革上
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好像被人划了一刀。椅子前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
镜片。水银漶散,镜面模糊不清。在镜子下面的狭窄搁板上,紧密地排列着各色的
洗发水、定发胶,还有摩丝,对,是叫摩丝。还有一把电动的推子,悬挂在墙壁上
一个生锈的大钉子上;还有几十张潮湿的彩色图片——上面印着发型摩登的男女青
年——有的紧贴着墙壁,有的边缘翘起,随时都会脱落。地面是用红色的方砖铺就,
但黑发楂子白发楂子灰白发楂子和人脚带进来的泥巴使方砖改变了颜色。屋子里弥
漫着一股古怪的、说香但不是真香、说臭也不足真臭的刺鼻气味,我鼻孔发痒,连
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似乎是受到了我的感染,妹妹也连打了_ 二个喷嚏。

  妹妹打喷嚏时小鼻子小眼挤到一起,模样滑稽可爱。她眨巴着眼睛问:“爹爹,
是谁在想我? 是俺娘吗? ”

  “是的,”父亲说,“是她。”

  姚七的表情变得比较严肃起来,但依然保持着‘脚门外~一脚门里的二尾子姿
态,颇有几分庄严地对父亲说:“老罗,你回来了就好了,过几天我有重要的事情
跟你商量。”

  随着姚七身影的消失,发廊的门自动地合上了。清新的雪后空气被隔绝在外,
使屋子里的龌龊气息更加浓重。我和妹妹比赛似的打了一串喷嚏之后,才渐渐地适
应了发廊里的气味。

  发廊的主人不在,但分明她刚刚离开,因为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在发廊内的一
角,竖着一个半球形的装置,仿佛是我在城里见到过的电话亭。一个身穿紫红上衣
的女人端坐在那装置下面,挺直了脖子,将一个夹满了花花绿绿小夹子的脑袋,举
到那个半球形里,那模样三分像一个宇宙飞行员,三分像一个过年时在大街上扭秧
歌的大头娃娃,三分像皮豆的娘。其实她就是皮豆的娘,因为皮豆的爹是屠夫大耳
朵,所以皮豆的娘也就是屠夫大耳朵的老婆。还有一分不像皮豆的娘,因为好久不
见,皮豆的娘腮帮子鼓凸出来,仿佛口腔里塞着两个肉丸子。皮豆的娘原先是两道
扫帚眉毛,像丧门神一样,但现在她把扫帚眉毛彻底拔光,画上了一道半青半红的
细眉,活像两条吃芝麻叶的虫子。这家伙端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一本画册,送出去
老远,显然是花了眼。她从我们进门后就没抬眼,好像贵夫人不理睬叫花子那样,
摆出一副矫揉造作的高傲姿态。呸! 你这个满身囊肉、自命不凡的臭娘们,再怎么
收拾,即便你把头上的毛都拔了,即便你把脸上的皮都剥了,即便你的嘴上涂上比
猪血还要红的颜色,你还是皮豆的娘屠户的老婆! 你不理睬我们,我们更不理睬你
! 我偷眼看看父亲,父亲的神情是冷漠的,但更是清高的,像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
清高,像少林寺里的当家和尚一样清高,像鸡群里的丹顶鹤一样清高,像羊群里的
骆驼一样清高……那张理发专用椅子空闲着,一件白色的大披巾搭在椅子背上,披
巾上污迹斑斑,沾满了细小的头发楂子。看到头发楂子我的脖子不由地刺痒起来。
想到这些头发楂子很可能就是皮豆娘的,我的刺痒更加强烈了。

  我从小就护头,这事我爹也知道。护头的原因就是因为每次剃头后.那些细小
的发楂子让我浑身刺痒,比生了虱子还要难受。在我有限的生命时间里,理发的次
数屈指可数。自从父亲走后,我们家里不但有了理发推子,还有了理发专用的剪子,
还有了一把双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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