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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莫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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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喀啦啦的响声里,猪头雪白地一闪便不见了。我听到母亲在拉门时还恶声恶气地
骂了一句:“这破门……”

  我几乎是雀跃着蹦到了父亲面前,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抢过来。父亲伸
手扯住了挎包的背带,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小通,回去跟你娘好好过日子吧,
我不想拖累你们了……”

  “不,”我扯着挎包,执拗地说:“爹,我要你回去! ”

  “松开手,”父亲严厉地说,但他的神情马上又变得凄凉起来,“儿子,人要
脸,树要皮,爹虽然落到了这步田地,但还是个男人,你娘说得对,好马不吃回头
草……”

  “可是俺娘已经向你赔了不是……”

  “儿子,”爹神色黯然地说, ?人怕伤心,树怕伤根……“

  爹用了一点力气,将挎包从我的手里拿去,然后对着大门挥挥手,说,“去吧,
好好孝顺您娘去吧…·..‘’我的眼睛里顿时涌满了泪水,抽噎着说:”爹,您
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

  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孩子,不是我不要你们,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是
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 ”

  “去吧,”父亲果断地说,“去吧,不要在这里烦我了! ”他提着挎包,拉着
娇娇站起来,四处张望着,好像要选择一个更加合适的安身之处,周围的人都用好
奇的眼光看着我们,父亲目若无人,挟起娇娇挪到了靠近窗户的一张残破的条椅上。
在落座之前,他鼓着眼睛瞪着我,怒吼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从来没有用这样凶恶的态度对
待过我。我回头望望大门,希望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指示,但大门冷漠地关闭着,只
有风,携带着洁白的小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

  一个身穿蓝色制服、头上戴着一顶硬壳帽子的中年女人手提着一个红色的电喇
叭,从候车室旁边的耳房里,一边吆喝着一边走出来:“检票啦检票啦,384 次去
东北的排队检票啦! ”

  候车室里的人慌乱地站起来,将大包小包抡到肩膀上,一窝蜂地拥挤到检票口
前。那两个男人加快速度将酒瓶子里的酒喝尽,把报纸上的猪耳朵吃光,然后抹抹
油汪汪的嘴巴,打着嗝儿,摇摇摆摆地往检票口走去。父亲抱着娇娇,跟随在这两
个醉醺醺的男子后边。

  我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背影,希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直到这时我的心中还是存
在着幻想,我不相信父亲会这样决绝地走了。但父亲没有回头,他的肮脏的旧大衣
背部油腻发亮,好像一堵冰凉的屠户家的墙壁。只有伏在父亲怀里的娇娇,从父亲
的肩头上抬起她的小脸,偷偷地望着我。检票口通往站台的铁栅栏门还关闭着,那
个穿蓝制服的女人站在旁边,胳膊抱在胸前,漠然地等待着。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轰鸣声,仿佛脚下的地面都在打战。紧接着是火车尖厉高亢
的鸣笛声,透过铁栅栏,我看到,那列古老的蒸汽机车,喷吐着浓稠的黑烟,野蛮
地进了站。

  蓝制服女人拉开铁栅栏门,开始检票。人群往前拥挤着,好似一团没嚼烂的肉
着急地挤进咽喉。只片刻工夫,父亲就到了检票员的身边。我知道一切都完了,父
亲只要穿过了这道铁栅栏,就永远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在父亲将手中那张皱皱巴巴的车票递到检票员手中那一刻,我站在距离父亲
五米远近的地方,声嘶力竭地喊叫了一声:“爹——! ”

  父亲的双肩耸动了一下,仿佛被子弹击中了后背。但他依然没有回头。我看到
道劲的小北风夹带着雪花从洞开的门口扑进来,纠缠着他,宛如纠缠着一棵枯黄的
树。

  检票员满脸狐疑地打量着父亲,然后又用古怪的眼神扫描了我。她眯缝着眼,
翻来覆去地看着父亲递给她的那张车票,好像那是一张假票。

  后来我反复回忆,也想不起母亲是怎样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父亲的背后。她
左手依然提着那个白里透红的猪头,右手直伸出去,像个指点江山的大人物一样,
指着父亲明晃晃的脊背。我也不知道母亲在什么时候把那件蓝灯心绒的外套的扣子
解开,闪出了那件大红色的、像燃烧的火炭一样的化纤高领毛衣。母亲的这个像女
英雄一样的造型,至今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想起来就百感交集。母亲指
点着父亲的后背用尖厉的声音叫骂着:“罗通,你这个狗杂种! 你就这样走了,你
他妈的还算个人吗?!”

  如果说我的喊叫像手枪子弹一样击中了父亲的后背,那母亲的詈骂就像一梭子
机枪子弹,把父亲的后背扫射得千疮百孔。

  我看到父亲的肩头瑟瑟地颤抖起来,那个一直在他的怀抱里、用黑黑的毛眼睛
偷看着我的小妹妹娇娇,突然将脑袋缩了下去。

  检票员扬起钳子,在父亲的车票上,夸张地打了一个洞,然后用同样夸张的动
作,将车票递到父亲的手里。站台上,到站的乘客正在屎壳螂滚蛋般地下车,上车
的旅客把在车门两边,焦急地等待着。检票员歪着嘴巴,脸上洋溢着似笑非笑的表
情,看看我的母亲,看看我,看看我的父亲。只有她能看到我父亲的脸。

  父亲往前艰难地挪动着,肩膀上那个拴着搪瓷缸子的帆布挎包滑下来,使他不
得不歪头弯臂去拉挎包的带子。母亲抓紧时间,用她的嘴巴和手指,发射着致命的
子弹:“你走吧,走吧,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 你要是有志气,就该堂堂正正地
走,何必像狗一样,跟着那个臭娘们私奔? 你要是有志气,这次何必还要回来? 回
来了何必还要向老娘赔礼道歉? 说你两句你就受不了了? 你不想想,这些年来,俺
娘儿两个过的是什么日子? 俺娘儿两个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你知道吗? 罗通,你
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什么样子的女人落到你的手里,都是一样的下场……”

  “不要说了! ,' 父亲猛地将身体转了过来,脸如一块灰色的、背阴处的瓦片,
杂乱的胡须,仿佛瓦片上结着的霜花。但他转身时振奋起来的身体马上就困顿地萎
靡下去,软弱的、抖颤的声音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来,”不要说了……“

  站台上响起了哨声,检票员仿佛猛醒了似的喊叫着:“开车了,马上要开车了
! 还走不走了? 你这个人,干什么呀! ”

  父亲艰难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往前冲去,他肩上的挎包再次滑落,但他不再
去管它,就让它像一个装满了腐草的牛肚子一样拖拉在脚边。检票员宽宏大量地督
促着他:“快跑! ”

  “慢走! ”母亲大叫着,“办了离婚手续再走,我不能再为你守活寡了。”母
亲用轻蔑的口气说,“车票钱算我的。”

  母亲拉着我的手,昂扬地朝大门走去。我知道母亲哭了,因为我听到了她的喉
咙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在母亲松开拉着我的手去拉开那扇沉重的大门时,我
回头看到,父亲的身体倚靠着铁的栏杆滑下去,在他的面前,检票员嘟噜着脸,气
哼哼地拉上了栅栏门。从栅栏的缝隙里我还看到,开往东北的火车缓慢地移动起来。
在铿铿锵锵的车轮声里,在低垂漫卷的煤烟里,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

  我擦擦眼睛,手背上沾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我被自己的叙述深深感动,但大
和尚的嘴角,却浮现着几丝分明是嘲讽的笑纹。他妈的我无法使你感动,我暗暗地
骂着,他妈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动,我出家不出家已经无所谓,但我一定要用我的故
事打动你的心,用我的故事的尖锐棱角戳破包着你心的那层坚硬的冰壳。院子里的
阳光更加强烈了,从树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阳的位置,它已经在东南方向,距离地
平线,用我们家乡的人习惯的说法,已经两杆子高了。那道阻碍着我们视线的、原
本就有十几个豁口、被大雨淋透、泡涨的院墙,昨天夜里坍塌了半截,剩下的半截
摇摇晃晃,似乎一阵稍微狂一点的风,就会把它吹倒。那两只平日里很少离开大树
的猫,在墙头上相跟着散步。从西往东走时母猫在前,公猫在后;从东往西走时,
公猫在前,母猫在后。还有一匹身材健美,皮毛光滑如缎的枣红色小公马,在墙边
磨磨蹭蹭。本来就想躺倒正找不到理由的院墙,趁机躺在地上。墙倒下,死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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