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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的号音,在冰峰中回旋。
重新集结起来的部队,沉默坚韧地前进着。
高远的天穹,缓缓地变幻着紫色。先是乌紫,继而是降紫,然后依次为马莲紫,首蓿紫,铃兰紫,藤萝紫,最后,成为艳丽夺目的玫瑰紫。紫,是红与黑的女儿,比她的哥哥——染出碧海青天的湛蓝,更为纯净。这有色光谱中最小的骄子,只姗姗出现于极高的天际。除了昆仑山,只有宇航员可以一睹它的风采。由于高原上空气极为稀薄,所有因空气折射而形成的日出前征兆,一概不复存在,紫色的天幕猛地拉开,一轮巨大的红色球体,横空出世了。
昆仑日出,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壮丽的景象之一。它不是一轮朝日,而是一轮午日!雪山巨大的阴影,企图遮挡它的光辉;狂暴的飓风,想把它埋葬在深渊;尖利的岩石,刺得它遍体鳞伤。浴血的太阳,经过漫长艰苦的攀登,现在,终于升起来了。它庄严地、冷静地俯瞰着广褒的大地,以自己无际的火焰。将夜与昼,刀剁斧劈般地分开,宣告了高原上新的一天开始。
如丝如缕的号音,好象还在飘荡。李铁静静地平卧干沙砾之上,嘴角处殷红的血迹,凝成两条不流的小溪,弯弯曲曲直到颏下。
一号脱下军帽,垂下花白的头颅。孩子,你不该来我这儿当兵,你不该把号吹得这样好。你本来可以拒绝我……许久,他终于想到了解脱的办法:“给他立功。二等功……不,一等功!”说过之后,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郑伟良打开照像机,迎着太阳,给李铁“聂”了一张像,然后走过去,将他僵直的手指掰开,取出军号。又把红绸子解下——这是肖玉莲送给他的信物,轻轻地覆盖在李铁脸上。
晨风拂来,红绸飘飘。好象年青的号长,又用青春的气息将它吹动:
十二
郑伟良又一次将伤亡数字统计表递过来。气候酷寒,钢笔水冻住了,圆珠笔也不下油,字是用铅笔写的。
郑伟良垂着眼睑站在旁边,其实却在很仔细地观察着一号的表情。凭着对一号的了解,他自信只要一号神色稍有异样,他就能摸到一号思绪的脉络。然而一号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示意说离开。一号需要一个人和这些数字呆在一起。作为一个老兵,他太知道它们的分量了。而且,说到底这还不是打仗!牺牲的不算,还有那么多冻伤的肢体,严重的需要截趾截肢……一号只觉得那些不祥的黑色数字,象没头苍蝇似地围着他乱转。
他烦躁地踯躅在帐篷城内,想借寒冷清醒一下头脑。大出一号料想的是,他的部队四处都是低低的呻吟声。冻伤在最初的麻木缓解之后,便会刻骨铭心地疼痛。起初,军人们咬紧牙关隐忍着,不知谁先哼出了声,于是多数人的鼻腔便打开了。呻吟是富有传染性的。
一号大为恼火,刚才仅有的一点儿体恤之情,此刻也跑得精光。这象什么样子!轻伤不哭,重伤不下火线,这个光荣传统,如今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要是有个敌特潜伏在暗处听了去,整个昆仑防区的脸都将被丢尽!他气哼哼地刚想传令任何人不得再哼出声来,忽然听到一处帐篷里传出严厉的训斥:“都给我闭上嘴!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你们要带头咬紧牙关!想想红军!”
好样的!一号暗自赞赏。以那声音为轴心的一大片区域,呻吟之声果真停止了。一号的心情稍为好转,不想呻吟之声复又响起。正确地说,这一次是一种深重的喘气和叹息之声。它们较之明明白白发出的呻吟,更有一种催人泪下的效果。一号真恨不得堵起耳朵。这声音比那些数字更令人不安。
必须制止它!这种声波是一种销蚀剂。如何制止呢?强行命令显然行不通。思忖片刻,一号有办法了。呻吟的士兵无非是丧失了自己的自尊心,现在索性让他们把自尊心丧失殆尽吧。一号传令:凡是疼得受不了的,都可以哼哼,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也可以哼哼,各级指挥官,要到呻吟最重的帐篷里表示慰问。
命令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所有的声音都噎住了。痛苦中的士兵记起了自己的尊严,整个营地进入了死一样的假寐之中。
一号从这种寂静中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终于下定决心,不理睬那些黑色的数字。事至如今,他只有义无反顾地将拉练进行下去,而绝无其它选择。牺牲对于胜利来讲,永远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胜利,唯有胜利,唯有辉煌的胜利,才会象正午使人不敢正视的阳光一样,将牺牲压榨得匍匐在脚底使人不会去注意它。而失败,是夕阳,是扫帚星,它会把牺牲的阴影拉得长长的,永远横亘在指挥者走过的道路上。死了的不能复生,冻残的不能复原,但胜利是可以争取的。昆仑部队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此收兵,牺牲的价值将化为乌有,前功将统统付之流水。即使在战争年代,死于胜仗的烈士们,也比在败仗中阵亡的人,享有更高的荣誉,尽管他们同样英勇。此刻,拉练的成败与否,不仅关乎一号,关乎昆仑部队的声誉,也关乎牺牲将士的荣辱。想到这里,一号觉得自己肩负的使命庄严而神圣,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我必须将拉练进行下去!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感辖制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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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一号又审慎地开始部署下一步的行动。
首先,他向军区发报,如实汇报了伤亡的数字,然后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一号永远问心无愧。没有隐瞒,没有欺骗,没有文过饰非,没有报喜不报优。不过在对军区的态度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的同时,他还是为自己留下了那百分之一可能的退路。如果军区令他撤回,他将服从。一号是服从的楷模。
他的估计是正确的,军区发来了鼓励电,对所报数字未置一词。
此后,一号的心情象秋水般平静,一切都简单明了,以军区电报为界,所有的伤亡都被勾销掉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任何胜利都将付出代价。象所有的物品都可能损耗一样,那些铅笔所写的黑色数字,也是铅笔的一种损耗。
这一时期,军报上连篇累牍地登出拉练的新经验、新介绍,未被填补的空白象夏日的冰雪一样消融着,到现在只剩下高海拔地区拉练这样一条窄窄的边缘地带了。军区的电报中透露出焦的和期望,一号敏锐地觉察到,呢军帽不行了。现在,他身上不但维系着昆仑部队的威望,也关乎到军区的荣誉。
但是,高原并不是昆仑山所独有,此时,焉知全军有多少部队在高海拔区跋涉着。
要超过他们!昆仑防区必须创造出独特的、英勇的、足以震慑全军的光辉业绩来。
道路只有一条。其实一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他没有勇气下这个决心。现在,他无路可走,无法可想,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这就是——穿越无人区!
无人区,的确是昆仑防区所独有的。那是一个极端狰狞而残忍的地方。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甚至没有死亡,因为那里从未存在过生命。从最低等的苔藓小球藻,到最富有牺牲精神的探险家,都不曾在这里留下丝毫痕迹。它沉睡了亿万万年,至今保留着我们这个星球凝结为固体时的风貌,人世间的世道轮回,自然界的沧桑变化,都远远避开了这块神秘的荒原。人们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只有一点确定无疑:无人区内无水。正确地讲,是无冰。这个季节的昆仑山,是不会存在一滴液态水的。没有水,自然就没有了一切生命。
一号看着军用地图。无人区内是一片空白,边缘处仅有的几处符号,还与其它标记不同。这表明数据系航测所得,结果仅供参考。
谁知道无人区里潜伏着什么样的厄运!一号用一只拳头狠狠地砸着另一只手掌,两只手都感到疼。
“一号,军区的电报。”机要员又来送报了。
这份长达数百字,不惜冒失密风险的电报,送来的是“大革命”中的又一次特大喜讯。一号匆匆扫过一眼,电波挟着人所不知的密码,穿越辽阔的疆域,将军区的压力,将最高统帅部的压力,将一个大时代的压力,将还有他说不清是恐惧还是狂热、是憎恶还是渴求的自我意识统统压在他的头上。
一号决绝地拿起红铅笔,在无人区上划了一条弧线。很细,几乎看不清,但这毕竟是无人区上第一次以人工留下的痕迹。象一个家无长物的破落子弟,他曾珍藏着家传的一件宝物,如今万般无奈中,他只得把它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