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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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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烟
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吃烟是只吃不屙,属艺术的食品和艺术的行为,应该为少数人享用,如皇宫寝室中的黄|色被褥,警察的电棒,失眠者的安定片;现在吃烟的人却太多,所以得禁止。
禁止哮喘病患者吃烟,哮喘本来痰多,吃烟咳咳喀喀的,坏烟的名节。禁止女人吃烟,烟性为火,女性为水,水火生来不相容的。禁止医生吃烟,烟是火之因,医是病之因,同都是因,犯忌讳。禁止兔唇人吃烟,他们噙不住香烟。禁止长胡须的人吃烟,烟囱上从来不长草的。
留下了吃烟的少部分人,他们就与菩萨同在,因为菩萨像前的香炉里终日香烟袅袅,菩萨也是吃烟的。与黄鼠狼子同舞,黄鼠狼子在洞里,烟一熏就出来了。与龟同默,龟吃烟吃得盖壳都焦黄焦黄。还可以与驴同嚎,瞧呀,驴这老烟鬼将多么大的烟袋锅儿别在腰里!
我是吃烟的,属相上为龙,云要从龙,才吃烟吞吐烟雾要做云的。我吃烟的原则是吃时不把烟分散给他人,宁肯给他人钱,钱宜散不宜聚,烟是自焚身亡的忠义之士,却不能让与的。而且我坚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中国人就吃中国烟,是本地人就吃本地烟,如我数年里只吃“猴王”。
杭州的一个寺里有副门联,是:“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美食家(1)
在由草食转化为肉食的美食家越来越多的环境里,我的心性和行为逐渐不能适应,竭力想在不适之中求适终于不能适,想在无为中有所为毕竟归至于无为,这是我做人的悲哀处,这悲哀又是多么的活该啊。
同事者见了我,总是劝我吃好,而且说,你又不是吃不起!这么一说,我倒像是个守财奴,吝啬鬼,或者偏要做个苦行僧的,刻意儿吃坏食物。其实我也知道吃是人最重要的工作,鸟为食亡,革命也常是人为食而起;既然同样生有一条能尝味儿的舌头,又不至于穷到身无一文,我当然喜欢吃好,不乐意有好的不吃去吃坏的。劝我吃好,怎么个就好呢?身边大大小小的美食家的经验,首先是能好吃,胃大,做一个饭袋;再是吃得好,譬如味、色、形。我们这一般的人,并不知道皇帝在吃什么,我们只是有了萝卜就不吃酸菜,有了豆腐就不吃萝卜,豆腐是命,见了肉便又不要命了,所以,大而化之,我所见到的美食家无非是在鸡呀鱼呀牛羊猪狗肉上吃出来的美食家。做个美食家,似乎不屈了活人,自己得意,旁人看了也羡慕,尤其是在年老人和生了病的人眼里。我的一位舅舅患过食道癌,严重的时候,我去看望他,饭辰烧了肉,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几个表兄吃得满嘴流油,舅舅也馋了,夹一片在口里,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最后站起来吐在后墙根,脸上是万般的无奈和苦楚,我实在不忍心看这场面,让表兄们端碗到屋外去吃,并且叮咛以后吃饭再不要当着舅舅的面吃。从那以后,我是非常痛恨能吃的人,或者夸耀自己能吃的人,甚至想上去摁一掌那差不多都是油乎乎的嘴脸。于是生疑美食家这个词儿,怎么把能吃叫做美呢,把会吃叫做美呢?吃原本是维持生命的一项工作,口味是上帝造人时害怕没人做维持工作而设置的一种诱骗,试想假如没有口味,牛不也能吃又是吃百样草吗,人病了吃药也不是挺能变着法儿吗,怎么有了口味,一个肯为维持生命而努力工作的,最容易上上帝当的,其实是占小便宜吃了大亏的人就是美食家呢?!依美食家的理论,能吃也要能拉的,吃不攒粪的东西不算是吃,比如,按医生的对于生命的需求标准,只每日往口里送七片八片维生素C呀,半瓶一瓶高蛋白呀,那还叫做吃吗?他们把美食法建立在吃鸡鱼猪羊之类的肉的基础上,不能不使我想到腐烂的肉上咕涌的那些蛆芽子来,甚至想,蛆芽子的身子不停地蠕动,肠胃功能一定很好。
有一年夏天,上海《文学报》的总编郦国义先生来西安,我邀他在大麦市街的小吃店里吃八宝稀粥,一边吃一边议论我们的食量。旁边坐有一个男人陪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吃粥,这男人很瘦,脸上有三个水疱,是用激光取了痣后未愈的水疱,他殷勤地给那女人服务,却不停地拿眼睛鄙视我们,终于训道:“你们不要说食量好不好?人称饭量,牧畜才称食量,不会用词就不要用词么,让我们怎么吃下去?!”我和郦先生吓了一惊,原本要对他说食量一词运用得正确,且从古到今的一贯正确,但一见到那女人,知道他在谈恋爱,要在女人面前做文雅,我们便维护了他的体面,不再揭穿他的假文雅。这个人的行径以后常常使我想到一些美食家。可这个人的文雅,只是假而假,美食家的文雅地食却是极残酷的。
我见过吃醉虾,见过吃过的活烧鲤鱼,下半身被挑剔殆尽只剩鱼骨了,鱼头仍然张吸蠕动,见过有人吃一种小白鼠类的活物,筷子一夹,吱儿叫一声,蘸一下醋,又吱儿叫一声,送往口里一咬,最后再吱儿一声就咽下肚去了。虽没有见过吃猴脑,吃猴脑的人却给我讲详细的吃法,讲得从容,讲得镇静。我十三岁那年,家乡县城的河滩枪毙人,那时想着杀人好看,枪一响就卷在人群里往杀场跑,跑在我前边的是邻村一个姓巩的人,他大我七岁,是个羊痫疯子,跑得一只鞋也掉了。被杀者窝在一个小沙坑里,脑盖被打开了像剖开的葫芦瓢,但一边连着,没有彻底分开,一摊脑浆就流出来。我一下子恶心得倒在地上,疯子却从怀里掏出一个蒸馍,掰开了,就势在那脑壳里一偎,夹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死者的家属在收尸,忙扑来索要,疯子拔脚就逃,一边逃一边咬了那馍吃,这么追了四百米远,疯子把馍已经吃完了就不再跑,立定那里用舌头舔了嘴唇在笑。后来才听说人脑是可以治羊痫疯病的,那巩疯子是被人唆使了早早准备了这一天来吃药的。姓巩的疯子最后治好了没有治好疯病,我离开了故乡不可得知,但现在吃啥补啥的说法很流行,尤其这些年里,中国人的温饱已经解决,食品发展到保健型,恐怕是吃猴脑为的是补人脑吧,吃猪心为的是补人心吧。中国人在吃上最富于想象力,由吃啥补啥的理论进而到一种象征的地步,如吃鸡不吃腿,要吃翅,腿是跪的含义,翅膀则是可以飞到高枝儿上去的。以至于市场上整块整吊的肉并不紧张,抢手的是猪牛羊的肝、心、胃、肠。我老是想,吃啥补啥,莫非人的五脏六腑都坏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是被补过了的,难道已长着的是牛心猪胃狗肺鸡肠吗?那么,人吃了兽有了兽性,兽吃了人兽也有了人味?那么,吃口条(给猪的舌头起了多好的名)可以助于说谄语,谈恋爱善于去接吻,吃鸡目却为的是补人目呢还是补人脚上的鸡眼?缺少爱情的男人是不是去吃女人,而缺少一口袋钱呢,缺少一个官位如处长厅长省长呢?
美食家(2)
有一位美食家给我说过他的一次美食,是他出差到一个地方,见店主将一头活驴拴于店堂中央,以木架固定,吃客进来,于驴身上任选一处自己嗜好的地方,店主便当下从驴身上割下烹制,其肉味鲜嫩无比,他去的时候,驴身上几乎只剩下一个驴头和骨架,驴却未死,他要的是驴的那条生殖器,吃了一顿“钱钱肉”的。这位美食家对我说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打架,老二竟打得老大鼻腔出血,他就大骂老二,是“狼吃的”、“狗嚼的”,骂得很狠。人的咒语之所以有“狼吃”、“狗嚼”,为的是让该骂的人死得残酷,可人被别的动物吃了是残酷,人吃别的动物却认为是美食,这太不公,所以,我从不与文文雅雅残酷的美食家为友,我害怕他看见长腿的就吃,吃了我家的凳子,甚至有朝一日他突然看中了我身上的某个部位。
数年前美食家们多谈的是山珍海味,如今吃出层次了,普遍希望吃活的,满街的饭店橱窗上都写了“生猛”,用词令人恐惧。但生猛之物不是所有美食家都有钱去吃得的,更多的人,或平常所吃的多是去肉食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