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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婆婆还不曾答言,只听蔼如在间壁卧室中高喊:“娘!”
“干什么?”李婆婆问。
间壁再无声息。这单摆浮搁的一声“娘”,显得极其突兀,李婆婆还不曾会过意来,小王妈却明白了。蔼如是深怕李婆婆会用她的钱,特意出声拦阻——多年相处,知道蔼如狷介好强,而且一离望海阁,便算跳出火坑,再也不肯用那种来路不清白的钱。这种测度而得的意思,当然使小王妈深感没趣,然而亦只有隐忍。
李婆婆终于也猜想到了;呶一呶嘴示意离蔼如远些。于是小王妈扶着她由西首走到东壁下,促膝对坐,低声交谈。
“为什么卖地,你不知道的吗?”
“不对,不对!”小王妈愕然,“婆婆你自己弄糊涂了。当时的意思是,如果三爷不曾考上,秋天办喜事,倘或筹不出款来,婆婆卖地帮一帮他。现在看来一定可以中了,又何用你老卖地?”
“就取中了,还不是有许多花费?不说别的,报喜的从京里报到这里,没有三、五十两银子,人家肯答应吗?”
“怎么?报喜还要报到这里?”
“怎么不报到这里?”李婆婆的声音不由得高了,“他许了我的,也报苏州,也报烟台。”
“这样说,倒要预备预备。不过,也用不着卖地。”小王妈很恳切地说,“三爷中了进士,自有人放账给他,不用你老费心。至于报喜的要开销,到底也有限。如果,如果小姐不愿意用我的钱,我替婆婆到银号去借一两百银子,将来由三爷来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话倒也是!”李婆婆想了一下问道:“可是留着那块地干什么?”
“给小姐陪嫁呀!”
“就陪嫁一块地?床帐被褥,动用家具,别的嫁妆都不要了?”
“动用家具,就不必陪嫁了。将来也不知道是在京里住,还是在苏州安家,反正决不会在烟台住。那些笨重家具,莫非还花好大一笔水脚,运到别地方去?照我看,眼前办嫁妆,只是针线上的事。别的都看在哪里安家,就地现办,岂不干净俐落?”
“这个算计倒也不错。可是这里做衣服、打首饰要钱;到哪里安家,一草一木都要新置,更加要钱。与其跟人伸手,不如自己掏腰包。小王妈,”李婆婆是打定主意了,“你不必管,你只替我找户头卖地就是了。或者,索性就你自己买了;便宜不落外方,岂不更好?”
小王妈心里一动,但随即警觉,这个便宜贪不得!不然,不只受人批评,落了褒贬,也许还是一笔有瓜葛、了不断的“烦恼产”。
于是她作一个惶恐的笑容,“婆婆是好意,我可不敢!”她说,“就算我有力量,也不能买这块地。不然,会有人说闲话,说我图谋老东家的产业。这个名声我可担不起。”
“这有什么?你是帮我的忙。”李婆婆极力想劝她买,故意从反面说:“为了你自己避嫌疑,眼看我为难,你就对得起我了?”
“婆婆用不着为难,我借钱给婆婆就是。”
两人交谈的声音,越说越高;蔼如耳朵尖,虽隔着一层板壁,听得还是很清楚。她觉得小王妈的居心倒还正派,而母亲的强人所难,却大可不必。现在听到小王妈作此表示,深怕母亲会贸然接受,不能不出面了。
“娘!”话在人先,她隔着门帘便已开口,“这不是什么急的事!”
“是呀!”小王妈迎着蔼如的面接口,“钱上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急着卖地?”
“那,那就搁一搁。”李婆婆拗不过女儿的意思,只好暂作罢论,但仍旧加了一句:“户头还是要找。”
“慢慢找,慢慢找!”小王妈说,“或者托马地保也可以。”
卖地之事就不再谈了。小王妈又坐了一会,辞回望海阁;将李家的喜讯也带到了望海阁,众口相传,都知道蔼如要做“夫人”了。
是李家的旧人,当然都为李婆婆母女高兴,而且自觉脸上亦有光采。但新来的一班人,就不是那么想了;尤其是住在楼上的燕春,出语尖酸,拿这件事当作天大的一个笑话。
“窑姐儿坐花轿、做夫人,你们听说过没有?还好,没有说要替她造贞节牌坊。王三婶也是。”燕春口中的“王三婶”,是小王妈主政望海阁以后所挣得的“官称”。她说,“得着风,便是雨。人家想做官太太想得入迷了,平空瞎编说有那么一封信,王三婶居然就信了。真正‘笑话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于是真有好事的人去问小王妈:“王三婶,你看见了洪三爷的信没有?”
小王妈不知就里,老实答说:“没有!我又不识字,人家拿信给我看什么?”
这一来便像证实了燕春的判断无误,李家母女在骗人。“本来嘛!”原来将信将疑的人,也同意燕春的看法了,“人家洪三爷到底是衙门里的老爷,讲身份、讲面子;凭什么管一张条子便唤了来陪酒的姑娘叫‘夫人’?而况洪三爷本就有大太太在苏州的!”
这些话少不得有李家的旧人去告诉“老东家”,蔼如听了当然很不是味道,而表面还能淡然处之。李婆婆却气得发抖,夜半不曾睡着,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呻吟了。
蔼如中夜惊醒,急披衣起床,到母亲卧室中来探视。擎灯揭帐,拿手按在李婆婆额上,幸喜并未发烧。只要不是有病,做女儿的便放心了。
“娘!”蔼如劝慰她说,“理那些冷言冷语干什么?气坏了身子,不正如了那一班人的意?”
“我不是气,我是急。”
“急?”蔼如诧异,“急什么?”
“也不是急,是担心。”李婆婆说,“倘或真的让他们说中了,我们娘儿俩怎么再见人?”
“不会的!”蔼如极有信心地答说:“三爷不是那种人。如果他要骗娘跟我,早就骗了,何必等到现在?”
“是呀!我想三爷是读书人;而况你待他总算不错的了!人心是肉做的,将心比心,想来决不会恩将仇报。不过,唉!”李婆婆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下将蔼如搞得烦躁了,“娘,”她是微感不耐的语气,“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有话不说出来,闷在心里,自己不舒服,惹得人家也不痛快。”
“我是这么想,人总不可贪非份之福。凡事来得太容易,大顺利了,每每是靠不住的多。”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瞎疑心。”蔼如突然发觉自己的话欠柔和,因而停了一会,平心静气地说:“娘!你的想法不大对。第一,这也不算非份之福。我们李家的家世,莫非就比不过他们洪家?第二,来得也不是很容易、很顺利。他是老早就在筹划这件事了,经过多少波折,才能成功。若说好事多磨,照我看,也磨够了!娘,有许多情形你不知道。”她想起多少个漫漫长夜,辗转反侧,为相思独受煎熬的苦楚,不由得声音哽咽了,“娘,你知道我吞了多少泪水,才有今天这一天?”
见此光景,李婆婆大为心疼,“好女儿,好女儿!你不要伤心。”她颤巍巍地伸出枯干的手,按在她腿上说:“怪我不好,真是瞎疑心。”
“也难怪他们妒忌。”蔼如轻轻将她母亲的手,塞入被窝,“只有不理他们是最聪明的办法。”
李婆婆点点头,“有件事,我忘了问你。”她说,“你给三爷回了信没有。”
“没有。”
“怎么不回信呢?”
听母亲有嗔怪之意,蔼如便不作解释,只是将顺:“我明天就写。”
李婆婆想了想问道:“你这会儿倦不倦?”
“还好。
“那就索性此刻就写。”李婆婆挣扎着坐起身子,“我有些话,要告诉三爷。”
蔼如料知这封信如果不写,母亲亦不会睡得着。因而如言照办,将笔砚取了出来,剔亮了灯,又倒两杯热茶,一杯奉母,一杯自饮,听她母亲要跟洪钧说些什么?
“由我出面,算是我的信。话比较好说些。”
蔼如微感意外,脱口说了一句:“用娘的名义写?”
“怎么?”李婆婆愕然,“我不能写给他?”
“不是,不是!”蔼如急忙答说:“没有什么不能。可是,怎么称呼呢?莫非也称‘三爷’?”
“‘三爷’是口头的称呼,怎么能写在纸上?”李婆婆很快地说:“亏你还是读书识字的呢!这就把你难倒了?当然是称‘贤婿’。”
想想不错。现成的称呼,何以竟会成为难题?蔼如自己也好笑了。提起笔来,先写下一句:“文卿贤婿如晤”,然后说道:“娘,你说吧!”
“你说:来信收到了,高兴得很。一直盼望他的信,没有消息,眼睛都望酸了,所以现在得他这封信,格外觉得宝贵。”
蔼如一面听,一面打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