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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反应使得洪钧微感诧异。细想一想,方始了然她另有意会——他的本意是因为她有“架子大”的名声,不是好事,所以借这个名字,作为规劝;而她却以为他视之为“仁义之人”,因而才有“不敢当”的谦词。
这自是个误会,但误会得妙!洪钧便微笑着不作声,站起身来,在那副对联上题款,上写“蔼如女史雅属”;下款署的是“陶士洪钧”。
“这是三爷的别号?”
“是我的字。”洪钧答说,“我的号叫文卿。”
“原来就是洪文卿!”蔼如有着意外的喜色,“我听人谈过。”
“喔,”洪钧也有同样的欣喜,“谁谈过我?”
“福山的王二爷王懿荣。三爷可认识他?”
洪钧不识其人,但知其名。福山王氏是巨族,王懿荣的姐夫,就是上年癸亥科的探花,以渊博出名的张之洞。王懿荣跟着姐夫读书,涉猎很广,训诂、金石、考订,都已有相当成就,是个少年名士。
“我还不认识他,倒很想见一见。”洪钧问道,“他怎么说我?”
“有一天王二爷跟朋友在这里喝酒,品评当今文士。王二爷说,听说有个洪文卿,喜欢舆地之学,又在元史上用功,元史是很冷的学问,居然有人肯下功夫,可见其人不俗。”
听得这话,洪钧顿生知遇之感。为了他攻研元史与西北舆地,颇为在苏州的一班年轻朋友所笑,那班朋友除了八股“闱墨”以外,不知道天地间还有学问。洪钧每听他们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笑他迂阔不识时务,唯有报以苦笑。这积了好些年的委屈苦闷,如今总算遇见一个“识货”而肯说公道话的人了!想想真是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地眼角润湿了。
“怎的?”蔼如大惊,“三爷为什么伤心?莫非我说错话了?”
“哪里?”洪钧拭一拭眼角,笑道:“我是高兴的眼泪。有句诗,叫做‘也应有泪流知己’,就是这个意思。”
蔼如不会了解他心内的感触,也就不明白“知己”指的是谁。只觉得他多情而忠厚,越发得意于自己的赏识非虚了。
“小姐,”小王妈在门外问:“饭开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
“自鸣钟上一点半。”
“啊!”蔼如倏然起身,“谈得忘了时候了,你饿了吧?”
“你不说我不饿。奇怪,刚才怎么不觉得饿,”洪钧摩着肚子说:“莫非真的秀色可餐?”
蔼如笑一笑,不理他;掀帘出屋,亲自安排桌椅杯筷,等一切齐备,方始命小翠到里面来请。
入席一看,洪钧的乡思油然而生,因为四盘四碗,居然都是苏州风味。尤其是那一碗两寸见方红艳如火的酱汁肉,让洪钧想起每次枵腹经过“陆稿荐”时的感受,不由得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样?”蔼如微笑问道:“可合你的胃口?”
“这还用说?”洪钧搓一搓手坐下来,“我平日中午不喝酒,今天非破例不可了。”
“有酒,在烫。”小王妈说。
这时洪钧听出她的口音,“你是常熟?”他问。
“常熟乡下。”
“你倒会烧苏州菜?”
小王妈看着蔼如笑了,笑得相当诡秘,仿佛内中大有文章似地。
“怎么?”洪钧问道:“不是你烧的?”
“三爷先不要问,尝尝看,能吃不能吃。”
洪钧如言夹了少许酱汁肉送入嘴中,只觉得其烂如泥、香甜无比,脱口赞了句:“真不错!”说着,又下筷了。
“总算还好!”小王妈一面从阿翠手里接过酒壶,为他斟满,一面说道:“小姐关照,一定要弄几样苏州菜请三爷。这个难题目,真正难倒我了。烟台会做苏州菜的,只有潘大人府上的厨子老周,说不得只好老着脸去攀乡亲。老周自己,因为潘大人今天请客,无论如何分不开身,派了他的下手小张来。偏偏小姐又说,只要苏州家常菜,连小张都为难了。厨子做家常菜,不一定好。三爷,你再尝尝别样,到底好不好?”
这哪里还有不好之理?洪钧自是不断地称赞。但口舌的滋味再美,不如心里的滋味。为款待一顿家常便饭,蔼如竟如此费心,这盛情就不是可感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因为如此,洪钧格外努力加餐、吃到一半,洪钧才想起一件事,颇为不安——从上楼以来,一直未见李婆婆,自己应该早问才是。如今想起再问,似嫌失礼,不如索性装马虎。
转念又想:迟问总比始终不问的好。便停杯开口:“你母亲呢?”
“到成山还愿去了。”
成山在荣成县。荣成已在烟台之东,而成山又在荣城之东,突兀于大海之滨,在洪钧的想象中,必是极其荒凉之地,因而奇怪地问道:“何以到成山去烧香?莫非那里有其响如应的灵菩萨?”
“那里的始皇殿,香火盛得很!”小王妈插嘴说道:“去年小姐一场大病,就是我陪婆婆去烧香许愿才好了起来的。”
“难得!”洪钧笑道:“秦始皇亦能庇佑人间?”
“不是秦始皇,是藤将军。藤将军成神,只不过是道光年间的事。据说——”
于是洪钧把杯听蔼如谈藤将军如何殁而为神。
※ ※ ※故老相传:道光年间,荣成东山,海盗出没无常,居民深以为苦。那时驻登州的守将姓一个很僻的姓,是藤萝的藤。藤将军的官衔不知是总兵、副将、还是参将?只知道他掌领水师。奉朝廷之命,领兵进剿,与海盗大战于鸡鸣岛,藤将军勇猛绝伦,右手为贼所伤,只用左手,杀贼十八名之多。海盗经此一战,涣散无余。藤将军却因失血过多,自知不能再活,亦不愿以重创之身,累及部下及地方,因此蹈海而死。
地方上感激藤将军保障一方的恩德,也怜念他死事的惨烈,在俗称始皇殿的成山庙为他塑像,庙食千秋。
本来是件崇功报德的好事,哪知不过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已经数典忘祖,登莱一带提起藤将军的功绩,大多茫然不知所对。但一说每年六月初五的“藤将军会”,无不踊跃欲试,想去赶一场热闹,因为藤将军会与其他迎神赛会不同,第一是会期长,共有五天。第二是花样多,光是连演五天神戏,便足以令僻处海隅,终年不亲丝竹粉墨的青年男女,艳羡一时。至于出会的仪仗,与一般无别;唯一的特色,也是莫名其妙的特色是:抬藤将军神轿的舆亻夫、既非壮男,亦非童子,竟是白发皤皤的老婆婆。
谈到这里,蔼如倏地深锁双眉,叹口气说:“我娘也是,换袍装金,什么愿不好许,偏偏就许了这么一个抬奇*书*电&子^书神轿的愿!昨天动身到成山,就是去接头这件事。”
洪钧亦颇诧异,不知道此陋俗如何而起?但其事虔诚,不可呷悔,只好泛泛地说:“这也是老人家爱女心切,一片虔诚,你不可忘记母恩。”
“哪里会忘记?从去年六月初到今天,心里一直拴着一个结。三爷,你倒想,小脚伶什,又是山路,这一趟神轿抬下来,不去了半条老命?”
“罪过,罪过!”小王妈急忙双手合十,举在当胸,“小姐说话要当心!伺候藤将军,只会延年益寿,有藤将军保佑,决不会出什么差错。”
“你看!”蔼如沮丧地指着小王妈,“只要我一提这件事,她们就是这个样!一点不受商量。”
“这也好办。”
是如何好办呢?洪钧却又不说。蔼如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开口,便即催问:“三爷你倒是请说下去呀!”
洪钧抛去一个眼色,蔼如明白了,他是不愿让小王妈听见。而小王妈亦极其知趣,对他的眼色和她的话,装作未见未闻,悄悄而退,避了开去。
“三爷,”蔼如凳子挪一挪,靠近桌角,一面为洪钧剥醉蟹,一面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快告诉我吧!我跟我娘相依为命,她老人家累出病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只好往那里跳下去了!”说着,顺手遥指窗外,但见汪洋一片大海。
洪钧心头一震。苏州人多忌讳,他觉得她语出不祥,甚非好兆。但此念一起,立即又为他硬压了下去;自己责备自己,好端端地,哪里有那么多瞎疑心?这不是自寻烦恼?
心里在捣鬼,脸上不知不觉地露了出来。“怎么回事?”蔼如不安地问,“三爷,你在想什么?”
“喔,”洪钧惊觉,报以歉疚的笑容,“不相干。”他定定神说:“我在想,愿意给藤将军抬神轿的老婆婆,一定不少。神轿也不过八抬,最多十六抬。自告奋勇的多,用的人少,就必有人向隅。想个法子,将你母亲归入向隅之列,不就没事了吗?”
蔼如静静听完,束着手,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