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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白吃辛苦,总有人知道的。”
“谁知道?”洪钧例又动了感情,凄然泪下:“人天永隔,再也不能跟万大哥在这里喝酒了!”
“一生一死,乃见交情。总有人知道。”蔼如似乎不愿他再追问,紧接着问道:“在上海的交涉怎么样?”
“上海的交涉,说起来惭愧。亦因为过于关心万大哥的境况,言语态度之间,操之过急,差点搞出极大的误会来!不过,”洪钧欣慰地说,“最后总算很圆满。姓吴的真正是君子人,像他这样的古谊,如今少见了。”
接下来,洪钧细谈了跟吴老板打交道的经过。蔼如双眼灼灼,听得非常仔细。等他讲完,眨着眼、闭着嘴,默无语,是颇有感触或者领悟的神气。
“你看,万大哥死得是不是不值?能撑一撑,哪怕倾家荡产,在烟台无片瓦之覆、无一寸之地,到上海跟吴老板这样的人一淘,重起炉灶,也还是能打出一片天下来的!”
“这要怪你!如果你一到就写信,拿吴老板这种古道热肠的情形,细细告诉万大爷,也许他就不致于寻短见。”蔼如略停一下又说:“万大爷是受了气,冤抑难伸,才自己跟自己赌气,连性命都不要了!”
“喔!”洪钧移一移凳子,靠近蔼如问道:“我正要问你,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问的其实不是如何毕命,而是为何寻死?张仲襄不肯多谈,是怕洪钧越增悲伤,但蔼如身在局外,不但觉得谈谈无妨,而且她也看得比较清楚。
第一是急。要赔偿货主的损失,要抚恤被难水手的家属,变卖所有不足以了责任,如何不急?可是,这究竟是可以从长计议的事;天灾非人力所能抗,苦主亦会谅解。
第二是气。万士弘平日御下极厚,而被委以重任的司事,竟将如此有关东主身家的保险大事,掉以轻心,置诸脑后,如何不气?
第三是愤。出事以后,万士弘邀约货主商议赔偿——就是洪钧由烟台动身的前夕,在万家看到的那班人。平日都与万士弘称兄道弟,极好的交情,并且万士弘确也帮过他们许多忙,水脚,要减价就减价;付款,要延期就延期。而当万士弘危难之时,不但不讲交情,甚至约齐了与他为难,多方逼迫,出言刻薄,可恶过于落井下石。万士弘是最好面子、最爱朋友的人,身处其境,如何不愤?
“其实愤也是气!”蔼如不自觉地也有些激动了,“人生在世就是争一口气,‘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一口气咽不下,就唯有死才能咽气。三爷,倘或你一到上海,顺顺利利跟吴老板办好交涉,详舷细细写信回来,万大爷看到这封信,心里就会想,世界上势利之徒虽多,好人到底还没有死完!只要这一转念,那股拿死赌气的劲道,立刻就会打掉一大截,想想做人做朋友,总算还不是一点味道都没有。那一来,你想,万大爷还死得成吗?”
这一番侃侃而谈,将洪钧说得楞住了!心潮起伏,不知是痛是悔是遗憾?但有一点却是清清楚楚能够辨别的,想不到蔼如竟有这样有条有理,并且异常透彻的见解!从今以后,倒真要刮目相看了。
※ ※ ※半个月的功夫,不分昼夜,舌敝唇焦,张仲襄和洪钧总算将万士弘身后之事料理得有了结果。张仲襄代表万家出面谈判赔偿时,不断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是:“死了,死了!人一死就什么都了啦!”这近乎撒赖的口吻,还真管用,大部分货主识趣,赔款能拿多少算多少。有那少数不甘心而硬争强索的,便由洪钧出头吵架,说他们逼死人命,万家要打官司。于是张仲襄从旁排解,而话中暗着威胁,洪钧与登莱青道,不是泛泛的关系,打起官司来,万家定占上风。这样说好说歹,和解了事。
处分了一切的债务,万士弘的遗属还能剩下一万两银子,张、洪二人便将万太太清了出来,商议家务,劝她盘灵回广东原籍。剩下的一万两银子,一半买四放租,一半存入妥当的银号,用息不动本,抚孤守节,日子也可以过得去了。
万太太完全接纳这两个“小叔子”的意见。不过她提出一个要求,万士弘虽有些亲戚同乡,她都不能信任,希望张仲襄能护送她全家回广东。
张仲襄义不容辞,立即答应。于是万家收拾行李,遣散下人,不过三天功夫,便已毕事。但张仲襄因为有三口通商大臣衙门派驻烟台,交涉洋务的差使,平日虽清闲无事,一旦与洋人有交道要打,耽误了却是所关不细,所以特地遣派专差到天津去投递请假的禀函,要到有了“批回”,方能动身。
这等候回信的当儿,市面上传说纷纭,曾九帅已经克复了金陵。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一件无大不大的大事,人人关心,可是打听不出究竟。洪钧因为籍隶江南,更感关切,因此对传闻不一、语焉不详的情况亦更感烦闷。
倒是蔼如沉得住气,“怎么回事一两天之内就明白了!”她劝他说:“你就当它真的好了!何妨打算打算,也强似大热天里到处去奔走打听。”
想想她的话也不错。退一步想,就算这一次消息不确,扫穴犁庭也是不久之事。“我们江南有句俗语,‘冬至不出年外’,曾九帅成功,必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洪钧微皱着眉说,“金陵残破之极,贡院一定毁掉了!看来今年的乡试,已经无望;就算明年补行乡试,也一定赶不上春闱!我只好等戊辰科。”
蔼如懂他的意思,是说要到同治七年戊辰的会试,他才能中进士。其语有憾,却正是信心十足的表示。蔼如细想了一会,问出一句话来:“三爷,你真的有把握?”
“‘场中莫论文’!我不敢说。”
“这就是说,文章是有把握的,就不知运气怎么样?”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不必愁”蔼如加重语气说:“如果你竟不中是无天理了!”
听得这话,洪钧心中便是一喜,可是还不明究竟,“怎么呢?”他很快地问:“你总有个说法?”
“当然。”蔼如从容答说:“你的相貌,不是长久贫贱之人;你的居心行事,光明正大,讲究义气。如果你还不中,又去中谁?”
“蔼如!”洪钧一时有知遇之感,紧握着她的手说:“你说得我太好了!”
“原是如此。不过,三爷,我还有句话恐怕不中听。”
“不要紧,不要紧!你说。”
“我不大相信命运;我相信我自己。有一天张二爷来玩,我陪他闲聊,谈起科场里的情形。他说,那地方就跟监牢一样,‘号舍’里站起来立不直,躺下去睡不平。乡试八九月里,正是‘桂花蒸’的时候,所以中一名举人,不但文章要好,身体更要好。有些身子弱的人,吃不得那种辛苦,生重病扶了出去的有;在里面吐血,活着进去,死了出来的也有。相传这都是作了孽,冤鬼来报复,其实是鬼话!所以,三爷,如果我换了你,我不说‘场中莫论文’这句话。我,第一,下苦功;第二,好好将养身子。”
她一面说,他一面不断点头。等她说完,洪钧不胜感慨地低着头说:“我很惭愧!我竟还没有你这番见解。”
他是由衷之言,在她却觉得恭维过分,反有假客气之感,因而不受亦不辩。只怜惜地说:“你近来又瘦又黑!”
“我年年疰夏,今年更是‘食少事繁’,怎么不瘦?”
“好在万家的大事,总算了结了。等张二爷送万家家眷动了身,你也该好好儿将养将养。”
“嗯!”洪钧点点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视线下移,右手按在桌面上,五只手指轮番轻敲。那样子既像心事重重,又像煞费踌躇,总之,心情决不轻松。
“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蔼如用极平静的声音问。
“没有。”他回答得很随便,是根本不愿跟她谈的语气。
即令对他关怀极深,她的与生俱来的傲气是改不了的,见此光景,便不再多问了。
※ ※ ※“小姐,你看看,地上捡到一封信,可不知哪位客人失落的?”
从小王妈手里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回呈贵上人”,下面画个花押。不知发信的是谁,更不知受信的是谁?好在信是拆了封的,蔼如只有看信的内容去找这封信的主人了。
信上称呼是“文翁仁兄大人”;紧接着便是叙事:“惠示敬悉。兹查尊处宕账共该七百三十二两余。前奉堂谕:”各文案委员借支薪水以五百两为限,不可通融。‘足下逾限已多,所嘱暂支银百两一节,格于严令,歉难从命。惟叨在爱末,不容坐视;篮中尚存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