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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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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子奇说:“往哪儿挪?我没权没势,没亲没故,哪儿有我容身的地方?打起仗来,谁还能顾得了我的东西?看起来,只有走亨特指的这条路了!”
  “上外国?”韩太太喃喃地自语,她不得不认真考虑考虑洋人亨特出的这个“没谱儿”的主意了,“我的主啊!带着吃奶的孩子上外国?扔下买卖、扔下家上外国?这……这算什么事儿啊!”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窗纸像风箱似的呼扇呼扇。韩太太闭着眼,听着那可怕的呼啸声,仿佛自己正抱着天星,在海船上颠簸,苦海无边,风雨飘摇……
  “不成,这不成啊!”她恐惧地睁开眼,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好像一失手就会落进汹涌的波涛,“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再说,他正吃奶呢,又得带上姑妈;又有那么多东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咱哪儿也不走了,就认命吧!”
  “命?”韩子奇抚着妻子的手,却找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她,“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求真主祥助吧!”韩太太把脸贴在丈夫的肩头,那男子汉的坚实的肌肉好像给她壮了胆子。十年前,这副肩膀挑起了梁家的千斤重担,使她有了依靠;现在,她多么希望这副肩膀不要松、不要垮,继续顶起奇珍斋的大梁,让娘儿几个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奇哥哥,”她轻声呼唤着这个渗透着兄妹情谊和夫妻情分的亲昵称呼,“咱不走,听我的,不走!这儿有咱的祖坟,有咱的根基,有咱的店;真主祥助咱们回回,没有过不去的灾难;真主给了咱们天星,咱的路长着呢!你还记得头年的今儿个吗?”
  “怎么会不记得?”韩子奇抚着妻子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柔情。他们结婚十来年,日夜的繁忙之中很少有暇这样地温存。他常常觉得妻子是个琐琐碎碎、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却忽略了妻子对他的爱,这爱是多么真挚,多么难得;而儿子天星,是连结他们的情感的一条牢牢的纽带。说到儿子,他的心就酥软了!“去年的今天,也是这半夜光景,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我们就有了儿子……”
  “是真主的慈悯……”韩太太欣慰地露出笑容。
  “也许是吧?”韩子奇喃喃地说,“我总觉得那位‘玉魔’老先生没有走,他在这儿等着我,给我玉,给我房子,给我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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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人自有天相,这房子是块宝地,咱不能走,不能走啊!”韩太太陶醉在幸福之中,忘记了窗外的狂风呼号,忘记了韩子奇向他描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
  “不走,不走了……”韩子奇抚着妻子,温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离乡去国的远大设想悄悄地融化了!
  他们偎依着,进入了梦乡……
  风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开花了,花团锦簇,灿烂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子汉,穿着整洁的长衫,戴着崭新的礼帽,年轻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潇洒!他悠闲地在院子里漫步,观赏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还有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垦伸出手去,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突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化为乌有!
  “啊……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头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这是怎么了?”韩太太猛然睁开眼,看着丈夫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北平的春天在风沙中逝去了,炎热的暑季又熬煎着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海外。
  当年九月十八日,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占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狱;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进行“兵谏”,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离开这个内忧外患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家!
  韩子奇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遥远的征途,他的固执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使得和他同样固执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费了。
  韩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只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生意托付给多年共事的账房老侯和伙计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患难之交,是他的忠实奴仆,交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精心收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中选出体积小、便于携带、价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得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随着他漂洋过海。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慰玉儿,让她安心地把大学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顾。玉儿一转身就回西厢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韩子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空话,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也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回来照料这个难分难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头,再深情地望望儿子、妻子,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刹那间,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限悲怆!他不敢再回头,怕一瞬的回顾会改变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伙计们已经把货物、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旁边等着送他上火车呢!
  “踏踏实实地走吧,别挂念家!昨儿晚上,我给你念了平安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老侯说着,随手带上了大门。
  韩子奇伸手抚摸着“玉魔”老人留下的那两行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走了,走了……
  沙蒙·亨特在正阳门火车站门口等着他。他们将从这里乘火车前往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经东海、南海,绕过东南亚,穿过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经红海、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在欧洲登陆,此一去,岂止千万里!
  火车上的乘务员对金发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气,把他们引上预订的软卧包厢。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递给韩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老侯,你回去吧!”
  现在,韩子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他只希望上了火车就倒头睡去,免得车窗外的正阳门城楼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进包厢,韩子奇疑心走错了地方:那里,已经有一位穿着旗袍的小姐,提着行李坐在铺位上,脸朝着窗外。
  韩子奇正想转身退出,那位小姐转过脸来——“Hello,Miss梁!很高兴在离别中国的时候,还能和您见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
  韩子奇愣住了!是玉儿!他知道,玉儿现在的突然出现,决不是来送别,而是要跟他走!
  “你怎么这么任性!该说的话我不是都对你说了吗?你和我不同,我是商人,你是学生!现在刚上二年级,应该……”
  “我不是不想上学,可是……”玉儿眼睛红红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奇哥哥,我在燕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救救我吧,带我走吧,我只能靠你了!”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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