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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说鲁迅是莱谟斯,主要着眼于鲁迅与劳苦大众的血肉联系,着眼于他作为“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所具有的“群众的野兽性”〔21〕。至于后人称鲁迅为“受伤的狼”或“荒原野狼”,大抵是在此基础上的引申,更多地强调鲁迅作为一名思想先行者的孤独感及其所具有的现代主义意味。
比起猫头鹰和狼来,蛇不仅具有自己的个性,而且在中外文学史上更富文化含量和价值。鲁迅与蛇的关系是丰富的、多重的。
同猫头鹰、狼一样,蛇也有一种野性(当年有孩子们与鲁迅开玩笑,称他为“野蛇”,鲁迅就笑着反问道:“蛇也有不是野的吗?”〔22〕)。不过,野蛇更多的像鲁迅笔下的野草,意味着被放逐、被遗弃、被边缘化,也意味着一种主动、自觉的叛逆。蛇出没于荒郊野外,与野草倒真有天然的亲和力,俗语就有“草中饿不死蛇”的说法(我们可否这样推论:鲁迅将用以书写自我的篇什结集命名为《野草》,存在着一暗含的前提,那就是鲁迅完全把自己视为蛇。如若此说成立,那么《野草》的本真含义应该是:鲁迅自我灵魂的栖息地)。蛇从来耻于被豢养,与猫、狗、猪之类的家畜、爱物根本不是一路。《史记·晋世家》载:“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23〕鲁迅正属于那条“独怨”而遁的蛇。在古代,这条蛇的出路只有一条:隐逸山林,乐得逍遥。而鲁迅虽有出将入相之才,胸藏啸虎,手握灵蛇,但抽身于庙堂之外,又不屑于山林之中,既耻于“帮忙”,又厌恶“帮闲”。他独行于荒原旷野,跋涉于荆棘草莽,为现代独立知识分子辟出了一条新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野外,蛇在行,鲁迅在行。
按中国传统的说法,蛇为龙类而属阴,阴不明正,气为妖孽〔24〕。而龙在中国文化中一直是“阳”的象征。《周易》开篇《乾》卦六爻即取“龙”为“阳”之象,李鼎祚《周易集解》引马融曰:“物莫大于龙,故借龙以喻天之阳气也。”〔25〕龙与蛇,一阳一阴,一正一邪,多牴牾对立。中国人苦心制造了一个本不存在的龙,又赋予它呼风唤雨的超凡的力量,对之顶礼膜拜,而后又自命为“龙的传人”,仿佛也就有了龙的神奇和荣耀,几千年来一直陶陶然、欣欣然。然而叛逆的蛇蛰伏已久而横空出世,挟裹了汹涌的阴风妖气,一扫龙的历史的美丽光环,搅醒了龙的子孙的虚幻美梦。鲁迅说过:“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了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26〕当年,阳春三月,蛇冬眠后出洞,在书屋蛰居多年的鲁迅度过了他生命的冬季,终于走出来向世界发言了: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27〕
这是“真的愤怒”、“真的声音”,惊世骇俗,一针见血,在崇尚中庸平和的中国,非大智大勇者不能口出此言!让人仿佛嗅到一股股长蛇的毒厉之气。有人说鲁迅这人有“鳄鱼的气味”〔28〕,其实再没有比用“毒蛇的气味”来形容而更恰切了。鲁迅曾这样说过:“从三皇五帝时代的眼光看来,讲科学和发议论都是蛇,无非前者是青梢蛇,后者是蝮蛇罢了;一朝有了棍子,就都要打死的。既然如此,自然还是毒重的好。”〔29〕而且他还曾批评女性的论辩文章“只有小毒而无剧毒”〔30〕,由此我们完全可以说,“毒蛇的气味”正是崇尚以暴抗暴、以毒攻毒的鲁迅所认同和追求的:“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世间原本真实的一切,一入这条蛇的阴骘的法眼,无不变得可疑起来。对中国古老文明来说,鲁迅不啻是一个妖孽,是一个百年不遇、千年成精的蛇妖,他使龙的历史遭到前所未有的覆顶之灾。鲁迅笔锋所至,无不似毒蛇吐信,带有制敌于死命的杀伤力。按郁达夫的话说,就是“寸铁杀人,一刀见血”〔31〕,具有“一种喝了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的风味”〔32〕。而且字里行间常常扑散着一团团阴气、邪气、毒气、鬼气,让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中国人疑惧、惶恐、惊悚、震颤。而他无论生前身后,都被无休止的攻讦、谩骂、误解、歪曲所缠绕和包围。他的文章屡遭“开天窗”、“抽肋骨”的厄运,他的笔名也是一换再换。有生之年,他还一度被视为“文妖”而“通电全国文艺界一致攻击”〔33〕。翻一翻那些“骂”他的文章,满篇充斥着的多是“绍兴师爷借刀杀人”、“毒笔的文人”、“阴贼”、“刻薄”、“恶毒”、“险恶”、“睚眦必报”、“含血喷人”之类的字眼。有人说:“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枝冷箭。”〔34〕还有人说:“他的笔尖只涂抹灰色的‘幻灭的悲哀’”,他的《野草》一展开“便觉冷气逼人,阴森森如入古道……”〔35〕苏雪林更是直接将鲁迅咒为“老毒蛇”,说他“腔子里充满毒液,不向人发泄,则奇毒攻心,势将自毙”〔36〕。她不仅惊恐于鲁迅的存在,而且念及鲁迅身后“所遗留的恶影响”,竟然也感到“毛骨悚然”〔37〕。自古及今,还没有谁能像鲁迅这样,让这些君子、绅士、革命家、社会贤良、国家支柱们感到浑身不自在,甚至于惶惶然不可终日。中国人,所谓“龙的传人”,对蛇这一异类从来都是既敬又怕,就是谈不上喜欢和亲近,他们也很难真正地理解和接受鲁迅。
这的确是一条奇异的毒蛇。在一个有着悠久的龙的传统的国度,身陷于龙的子孙的包围之中,对叛逆的蛇来说,“四面都是敌意”,他的反抗注定是孤独的“韧的战斗”。鲁迅“看透了造化的把戏”,痛恨“卑怯”,决不“中庸”,反对“费厄泼赖”,在“无物之阵”里,面对他所遇到的,举起了投枪。直到逝世前一个月,提及他的“怨敌”,他还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38〕。他明确表示自己做事的一贯态度是“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39〕。鲁迅敢恨敢爱。爱,爱到底;恨,恨到死。一如当年纠缠着他的寂寞灵魂的大毒蛇,他也死死地纠缠着他认定的目标。大如“国民性”问题探讨,小至对某个人的厌恶,鲁迅一生都耿耿于怀,从未懈怠。在龙的国度里,这是蛇特有的品格。然而鲁迅对自己却表示了真诚的憎恶:“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40〕那条“口有毒牙”的长蛇,“不以啮人,自啮其身”。鲁迅自白道:“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41〕首先他发现:在中国,自古龙蛇一家,难分难舍,“龙或时似蛇,蛇或时似龙”〔42〕,因了年代的久远,二者的关系实在有些暧昧: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虽然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更可怕的是,鲁迅意识到蛇以毒攻毒,在保全自我的同时,似乎又是在传播毒素,树起了毒的大纛。这实在有悖于自己的初衷。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该怎么做?一向坚决的鲁迅从未这样困惑过。“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然而,“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蛇“终以殒颠”,勇敢如鲁迅者也不敢正视自己,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仓皇退却了,“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这条似乎痴于自啮的蛇,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多么真实的鲁迅,让我们看到了一颗现代中国最苦痛的灵魂。
《圣经·旧约》上说,由于蛇的引诱,伊甸园里的夏娃、亚当吃了禁果,眼睛明亮起来,认识了自我。对这个故事,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专门作了记述:“伊甸有树,一曰生命,一曰知识。神禁人勿食其实;魔乃托蛇以诱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识。”晚年在他的二楼卧室,镜台上置有三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