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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冒出来。周炳吐了一口唾沫,继续往前走。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一面走着,一面自己喃喃地说起话来:
“古人说过,人逢喜事,就会看见天门打开!这天门虽然只开了一条细细的小缝儿,一会儿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天空依然一片漆黑,——可是不打紧,它到底是给我打开过了!它到底是给我打开过了!”
回到家,他一口气冲上二楼张子豪的书房里,没见陈文英,也没见别人,他又冒冒失失地冲进陈文英的卧房里,口里不停地叫唤道:“大表姐,大表姐,大表姐……”陈文英正在床边的梳妆台前面卸妆,见周炳慌里慌张地撞进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连忙按着散开的衣襟,站起来,回过身对他说:“半夜三更,什么大惊小怪的?看你慌成什么样子了!没有大不了的事儿!到书房外面歇一歇,喝口茶,我就来。”周炳退出去喝茶,不久陈文英就出来了。他把刚才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文英。她那大而圆的眼睛稍稍眯起,细细的眉毛轻轻地皱着,听完了,叹了一口气道:“国耻自然是国耻。谁没有过慷慨激昂的时候?可是,既然是国耻,就该由国家来负责。几个人瞎嚷嚷有什么意思?我说呀,我们三妹的那个李民天就是有点不安分。”周炳抗声说道:“不,不是什么不安分。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勇敢的人?”陈文英重复着这几个字,同时尖声笑起来道:“得罪了。得罪了。我说我是十九世纪的人,怎么跟得上你们呢?你跟李民天又是罢工委员会一伙儿的,怪不得,怪不得。可是他算不算一个勇敢的人物,过几天再瞧吧!”说完了,她就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边,给张子豪打电话。打了四、五处都没打通,她气愤愤地摔下听筒,走回来对周炳说:“不知道你表姐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不要紧,要他们找人去跟英捕房说一说,会放的。李民天当了一辈子少爷,尝几天蚊子、臭虫的味道,也算他见识见识。”周炳看见她这么瘦弱,却这么傲慢;这么慈善,却又这么虚伪,觉着很诧异。有些话,他如今也不愿意讲了,他愿意等着瞧。
果然,五天之后,李民天在张子豪家楼下东厢的客厅里出现了。他永远是那样瘦瘦高高的,永远是那样清清秀秀的,就是外国人的监牢也改变不了他的风度。周炳留心看他有什么改变没有,后来看出来,他变得更加彬彬有礼了。他一坐下,就原原本本地讲他被捕和释放的经过。他讲得很仔细,很生动,陈文英和周炳听着,都入了迷。讲完之后,他不胜感慨地结束道:
“我这回算是看清楚了。——对于劳苦大众,我是十分同情的。对于咱们那灾难深重的国家,我是十分心疼的。对于布尔乔亚的生活,我是十分厌恶的。但是,纵然如此,又怎么样呢?……反抗,救国,革命……我看是毫无希望的了。好象鲁迅也这样说过的:咱们大家都躺在监牢里等待死亡。四周是铜墙铁壁,连一条小缝隙都没有。谁要是叫醒别人,说明这种情况,大家就怨恨他,折磨他,最后杀死他!出路?——
根本就没有。也不想有。”
他这番话叫周炳十分惊奇,又十分失望。他红着脸,张大嘴巴,眼神迟滞,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陈文英和他相反,又高兴,又得意地更正李民天的错误道:“李君,你这句话没有说对。过去的社会,诚然是那个样子。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革过命了,北伐也跨过黄河流域,快要到北京了,北洋军阀快要消灭了。”李民天抗声说道:“不,不!没有什么两样,还是老样子。整个社会是一个大的,可怕的,大得可怕的悲剧!”陈文英不跟他争论这一点,却从另外的方面进一步追问他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李民天想了一下,就回答道:“我打算回广东去。首先,我打算结婚。其次,顺便把大学念完。再其次,找一点对国计民生有小小好处的事儿干一干。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嚷着凡参加过省港罢工的都要抓,我也就信了,跑到这里来了。这是上当。慢说国民党抓不了这许多人,就是抓去了,无非也跟上海的监牢一样,有什么了不起?”陈文英和善地点着头。雅致地笑着说:“对,对。你办得对!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应该走的正当途径。不过,要是当真坐了牢的话,在坐牢之前,还是先把保人找好才好。”说完,她自己就嘻嘻地笑出声来。李民天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别的表示。过了一会儿,他又主动地对周炳建议道:
“周炳,念大学吧!当一个学者吧!当一个有广博知识的名流吧!大姐、大姐夫他们一定会成全你的。这靠山比泰山还要稳呢。——你小时候的出身不好,没钱供书,吃了点亏,后来是你自己不长进,弄成这么一个半桶水;文不文、武不武的!这一回,得看你是不是大彻大悟,决心离开下流社会,迈步走进上流社会了!大姐,我说的对么?”
陈文英不住地点头赞好,又拿那双刚开始有皱纹的圆眼睛不住地瞟着周炳,好象在说:“怎么样?你衷心佩服的人说的话,该可以相信了吧?”李民天说完了,她又接上去说:“不成问题。别说供给一个大学生,就是两个、三个,我们家里虽然穷,也还是供得起的。”周炳只是用手搔着脑袋,无话可说。李民天走了之后,陈文英把几盏多余的电灯都熄灭了,只剩下当中有乳白灯罩的一盏吊灯,客厅里的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她看见周炳坐着不动,就也在离他不远的一张沙发上重新坐下,和他细谈起来。这长方形的大客厅布置得十分富丽堂皇。一眼望去,几乎整个是粉红色的。座位分成三组:靠南的一组在高大的玻璃窗下,沿着墙壁和窗台摆满了矮而宽的沙发,沙发前摆着矮而宽的茶几。中间的一组对着门口,是一张精工雕制的红木方桌和四张镶了织锦座位的红木靠背椅子,看样子象是打麻将用的,如今却摆着粉红色的外国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淡红色的玫瑰。靠北的一组是一张藤制的大圆桌子和四张藤制的大扶手椅子,完全油成粉红色,是喝茶的地方。四面靠墙,还摆着许多花几和长几,上面放着名贵的盆花;常绿的盆栽和金质的摆设、玩物以及外国的狮子、狗熊、洋娃娃。墙上没有字,没有画,只悬挂着他们的家庭照片和一些从外国来的花瓷盘子。张子豪是信仰基督教的,但是不象陈文英那样热心参加集会和慈善活动,也反对把客厅弄得带上宗教气味,因此光从客厅的装饰看,就无从了解他们的信仰。整个客厅,——不管怎么说,是金碧辉煌,而且倾向于粉红色的,但是缺乏一种耐人寻味的情调,仿佛显示着主人们布置的时候过于匆忙,又显示着主人们在这桩事儿上还缺乏必要的经验。
这时候,陈文英逐渐下了决心,要把事情敞开来和周炳谈一谈,于是她就挺起胸膛,拿出监护人的身份开言道:“李民天的事情,你都亲眼看见了。他是糊里糊涂的,又是胆小怕事的,咱们不要过分责备他。——可是你呢,你到上海也就有这半年了。你的志向立定了没有?如今北伐差不多结束,革命差不多成功,全国也快要统一了,正是开办教育,振兴实业,传播真理,富国强兵的大好时机,你打算做一番怎么样的事业呢?”这几天来,周炳的苦恼实在不是言语所能够形容的。那天上的光明只对他眨了一眨眼睛,象万里乌云里面的闪电一样,一下子就过去了。那革命的英雄李民天又象个雪人一样,一下子就溶化了,变成了一滩水,偏巧这时候陈文英对他提起了这些事儿来,更使他按捺不住。他粗鲁地摇着头,脸上的肌肉全都痉挛起来,嘴巴也不自然地张开着,说:“不,不,不。北伐并没有胜利,革命并没有成功,国家也并没有统一,——岂止没有统一,连一点独立自主的影子也还没有呢。我要革命。我要继续革命。一直到……”他本来想说一直到张太雷同志所宣布的政纲实现为止,后来一看陈文英正在使唤一种引诱的神气对他微笑着,他就忍住了口,没往下说。陈文英见他想说不说,就追问道:“蒋总司令,你表姐夫,还有你,——你们本来都是一道革命的。那时候,我听见你们说,你们要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现在,不是都打倒了么?不是什么都好起来了么?你还要革命,那是革谁的命?革蒋先生的命么?革你张家表姐夫的命么?——他们都是革命的英雄志士呀!”周炳觉着他大表姐这时候又愚蠢、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