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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周炳又给广东方面去了六、七封信。寄完信就在马路、弄堂、大街、小巷,到处乱转,从大公司,大洋行到小烟纸店、广东杂货铺,都看了个饱。他看见一切荣华富贵,也看了更多的痛苦、虚伪、屈辱和罪恶。他把这一切都写在信里,告诉广东的亲友,但是三个星期都过去了,却得不到随便哪一个的一点回音。尽管他天天在街上瞎跑,却也从来没碰见过一个相识的人。这样,他慢慢失望了。从表面看,好象上海没有什么人在闹革命。即使有人在闹革命吧,好象也不怎么需要他,不见得有什么非他不可的样子。有一次,他无意中撞进了“外滩公园”,叫印度巡捕举起棍子吆喝着把他撵了出来。那棍子只差一点儿没有打着他的脑袋。他退出门口一看,原来那小铜牌子早就端端正正、明明白白地写着: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这件事给了周炳的自尊心很大的打击。周炳自己对自己问:“你还象一个广东人么?”又自己回答自己道:“哼,我就说你不象一个广东人!”事实明摆着:上海不仅不需要他,并且对他也不总是那么客气,那么谦逊。他从失望变成冷漠,从冷漠变成害怕,从害怕变成厌恶,从厌恶变成烦闷,从烦闷变成伤感。他开始读郁达夫的书,读郭沫若的书,读鲁迅的书,也读许多唯物论入门,辩证法发凡,唯物史观浅释,苏俄游记一类的书。
看看到了阳历一月下旬,阴历除夕那一天,陈文英做了一桌家乡风味的团年饭,请周炳一道团年。陈文英嫌饭厅太冷,叫把酒菜端到楼上书房来吃,桌面上菜式很多,只是座席上才得陈文英、周炳、张纪文、张纪贞四个人。周炳说,“怎么今天星期天,又是团年,表姐夫都不回家团聚呀?”陈文英听说,眼圈红了一红道:“刚才有电话来,说今晚有要紧公事,不回来了。——别管他,咱们吃咱们的吧!”周炳听了,不便多问。只见陈文英左一杯,右一杯,不停地把那瓶蛤蚧酒往肚子里灌,不久就陶陶然,两颊绯红,话头也多起来了。张纪文两兄妹胡乱吃了一会儿,就摔下筷子,跑到楼下放炮仗去。书房里,煤炉生得很旺。窗外虽然刮着凛冽的寒风,里面却暖和得跟春天一样。陈文英又劝周炳喝了几杯酒。在那雪亮的电灯光下,她摇晃着细那长的身影,自己也陪着干了几杯,就乘着酒兴说道:
“省城这一场大乱,我想你一定是有份儿的了,没想到你却没份儿!天下事真有意料不到的呢。论脾气,论经历,你不会不是个红党,可你不是。没份儿也好。要不然,恐怕你就没福份到得这上海来呢。只怕连脑袋瓜子都保不住呢!”
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周炳这时候从陈文英的脸上看出一种狡诈和试探的神气。他一时难以决断,究竟对她说真话好,还是不说真话好,嘴里唔唔、呀呀地应付着,脸上和手上就露出那局促不安的窘样子来。没想到那局促不安的窘样子,却使陈文英大为快活。她嘻、嘻、嘻地笑了一阵,又说:
“怎么样,表台,上海这地方,住得还称心如意么?人家说,上海的地方是中国最好的地方,上海的人是中国最漂亮的人,上海的洋货是中国最上等的洋货。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周炳把搭拉着的脑袋仰起来,神气开朗地笑道:“你要我说假话,还是要我说真话?”
陈文英虽然是三十岁的人,这时候却年轻得只跟二十岁的一般,把两只原来就很大的眼睛睁得圆圆地说:“说假话又怎样,说真话又怎样,你都说说看!”
周炳用筷子夹了一块蚝豉吃了,说:“如果说假话,我就说,上海真是一个荣华富贵的地方,洋房多。汽车多。电灯也多。还有电车和煤气,打电话用不着接线生,吃水用不着挖井。人活在这里,好象神仙活在天上一样。”
陈文英不住地点着头,问道:“如果说真话呢?”
周炳说,“如果说真话,我就说,上海真是一个醉生梦死的地方。也许你今天中了彩票,变成富翁;也许你明天就会变成一个叫化子。外国人都是主人,中国人都是奴隶。这地方叫人想着要毁灭一切,毁灭整个世界,也想着要毁灭自己!”陈文英说,“呶,呶,呶,你看你,又来了。说得好好地,又不知说到哪里去了。世界倒是要整个毁灭的,那就叫世界末日。现在还未到呀!”
周炳玩弄着自己的钮扣,然后缓缓抬起头,坚持自己的意见道:“我不知道世界是不是到了末日。可是人不能整天在害怕,厌恶,烦闷当中生活着!主人拿棍子打的时候,汪、汪、汪地叫,跟同伴儿抢一根骨头的时候,也是汪、汪、汪地叫。
这叫人怎么活得下去?”
陈文英受了一惊,微微皱起眉毛说:“做做好心吧,谁又犯了你了?”
周炳浅浅一笑道:“不是犯。你看见的,在上海,白种人和日本人才是主人,中国人和印度人、安南人都是奴隶!活着当奴隶!能够当出什么味道来!”
陈文英斟了一杯酒,递给他道:“喝吧。我也喝。可是我今天晚上喝得太多了。你的话讲得也有道理。——大概是你还不习惯的缘故,习惯了就好了。我倒觉着你说假话的时候,更加逗人喜欢。那时候,你更加象一个有学问,有教养,有性格的文明人。到得你自以为说真话的时候,你就不象一个文明人,变得粗鲁,野蛮,拗性,暴戾,仿佛不那么聪明,仿佛不那么可亲,——简直叫人难堪呢!”
周炳默默然喝下了一杯酒。陈文英也默默然喝下了一杯酒。她喝的时候,拿眼睛悄悄地瞅了他一下,觉着他如今是一只浑浑噩噩的庞然大物。她想起他是个打铁匠,又想起他是个皮鞋匠,是个看牛娣,就懊悔刚才自己说他不象文明人的话,怕戳中了他的卑贱的身世,恐防他因此伤心。她的脑筋一动,立刻转了个话头道:
“不过不谈那些吧。我倒有个事儿要问问你呢。你说,你整天奔出奔进,心神不定,看来吃不安、睡不落的,好象你在寻找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这到底是什么缘由?”
周炳一听这句话,立刻满脸春风,张大嘴巴笑。那对乌黑的眼珠子闪出强烈的光,好象就要烧着的一样。陈文英觉得他整个儿都活起来,漂亮起来。他正准备告诉他大表姐,他的确是在寻找一件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在广州的西瓜园对全世界宣布了自己的政纲的中国共产党!——也就是金端、麦荣和自己的哥哥周榕这样一些人!可是突然之间,他又从陈文英的脸上看出一种狡诈和试探的神气,象刚刚不久以前看见过的一样,他于是就把所有的热情激动的话咽住了,只是简单地回答道:
“我在追逐一个幻想。你不是已经观察出来了么?”
陈文英面对面听一个青年男子说出他自己心中的秘密,不觉满脸通红起来。她使劲把自己镇定一下,装出平平淡淡的口气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幻想,值得你这么苦苦追求的?”
周炳仰起脑袋说:“那是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追求过的。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圣洁的幻想。为了这种幻想,多少人赴汤蹈火,视死如归,连生命那样宝贵的东西都贡献了出来,一点也不觉着可惜!”
他那虔诚和热烈的情绪使陈文英大受感动。她决定冒险追问下去道:“阿炳,既然如此,你简单明了地把它说出来,好不好?”她这样问的时候,她的心止不住怦怦地跳。她的发抖的手指拿起酒杯,送到嘴边,没有喝,又放下来。周炳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站起来。象一个顽童似地对她笑着,笑了许久,才说:
“这不能告诉你。这对你是一个秘密。也许是个永远的秘密。”
说完,他做了个鞠躬的姿势,离开了张子豪的书房。陈文英听着他的脚步,知道他是回到三楼、他自己的房间去了。这时候,孩子都已经睡下。她叫阿云来收拾了酒席,又叫阿秀来给她铺床。一切停当,她自己也就去睡。哪知道这一夜,却翻来复去睡不着。她的脑子里老在想着:“周炳所追求的幻想,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是爱情么?不。不。不可能!”她用了好几种理由推翻了自己的假定。但是她又想道:“什么是英雄豪杰都追求的东西?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圣洁的东西?什么东西才能够使人赴汤蹈火,视死如归,连宝贵的生命都可以不要?——傻瓜,只有爱情呵!”这一着想通了,陈文英又想第二着:“既然是爱情,那么是谁呢?是自己么?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