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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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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坐在一起喝杯咖啡。要是能拥有自己的咖啡和咖啡馆,我们死也愿意……啊?!那是什么?……我的主人正从小咖啡壶里给我倒咖啡呢!图画怎么能喝咖啡呢?你们别这么说!你们自己看呀,这条狗正咕嘟咕嘟地喝着呢。
    啊,真好,心满意足,咖啡让我全身暖和,目光锐利,思想也活跃起来。现在,仔细听我要说的话:你们知道威尼斯总督除了一匹匹中国丝绸和绘上蓝色花朵的中国瓷器之外,送给我们崇高苏丹的尊贵女儿努尔哈雅苏丹的还有什么礼物?一只毛皮比黑绍和丝缎还要柔软而黏人的法兰克狗。我听说这条狗被宠得不像话,她甚至还有一件红色的丝洋装。我们有一个朋友真的操过她,所以我才知道,她脱掉衣服就做不成那档事。反正,在她们法兰克地区,所有的狗都像那样穿着衣服。我听说在那边,有一个所谓优雅而有教养的法兰克女士看到一条没穿衣服的狗——或者她看到了它的家伙,我不确定——总之,她尖叫道:“哎呀,这条狗光着身子!”就昏死了过去。
    据说在异教徒法兰克人居住的地区,每条狗都有一个主人。这些可怜的动物脖子上拴着锁链,被牵上街展示。它们像最悲惨的奴隶一样被单独绑着,到处拖来拖去。之后那些人逼迫这些可怜的狗进他们的屋子,甚至让它们睡在他们的床上。一条狗别说不能与另一条狗互相嗅闻或舔舐,就连在街上都不能有两条狗一块儿走。在那种卑贱的状态下,锁链拴着,如果过马路时相遇,它们也只能趁此机会用忧伤的目光远远地凝视对方,仅此而已。异教徒们完全无法想像,狗能自由自在、成群结队地在我们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乱跑;他们也无法想像,不管你是不是它的主人,必要的时候狗会吓唬人类;也可以蜷缩在一个温暖的角落,或是在阴凉处伸懒腰,安详地睡觉;更可以随地大便,随便咬人。我不是没有想过,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追随者们才反对在伊斯坦布尔街头给狗施舍肉吃以换取上天的恩宠,甚至反对为此建立提供这些服务的慈善机构。如果他们不仅企图把我们当作敌人,还想使我们成为异教徒,那么就让我来提醒他们,对狗来说,成为敌人和成为异教徒是同一回事。在不久的将来,我希望,当这些可耻的人被处决时,我祈祷我们的刽子手朋友会邀请我们来咬一口,就像他们有时为了教训他们所做的那样。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前一个主人是个很公平的人。半夜出去偷窃时,我们互相合作:我大声吠叫时,他就割断受害者的喉咙,这样一来就听不到对方的惨叫声了。作为回报,他会砍碎那些被他惩罚的罪人,煮了给我吃。我不喜欢生肉。老天保佑,希望未来的刽子手在处决那个从艾尔祖鲁姆来的传道士时,会考虑到这一点,即使是生吃那无赖的肉,我也不会吃坏肚子。

  4、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就在我杀死那个蠢蛋前几分钟如果有人告诉我,说我会夺去某人的生命,我绝不会相信;因此,我的罪行常常从心中消退,如同外国的远洋帆船消失在地平线一样。有时,我甚至觉得我根本不曾犯下什么谋杀罪。自从被迫干掉亲如兄弟的倒霉鬼高雅之后,已经过了四天,但现在我才稍微习惯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要是能够不用做掉任何人,便能解决这个意外而恐怖的难题,我一定愿意那么做,但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在当下把这件事情处理掉了,承担起了所有的责任。我不能任由一个鲁莽的家伙,以不实的指控危害整个细密画家群体。
    尽管如此,要习惯一个杀人凶手的身份的确很难。我在家里呆不住,只好上街。在这条街上也呆不住,又走上另一条街,再另一条。当我望着人们的脸孔时,发现许多人之所以自认为清白,只因为他们还没有机会干掉一个人。很难相信大部分的人比我正直而高尚,只是基于命运的小小扭转。最多,他们显得更加愚蠢,因为他们还不曾杀过人,而如同所有的白痴,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心地善良。处理掉那个可悲的家伙后,我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游荡了四天,多日的观察让我得出结论,任何一个人,如果眼中闪烁出一丝聪慧、脸上笼罩着一抹灵魂的阴影,那么他就是一个隐藏的刺客。只有白痴才是清白无辜的。
    就拿今天晚上来说,窝在奴隶市场后巷一间温暖的咖啡馆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望着挂在后墙上一只狗的画像,我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跟其他人一起聆听从狗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哄堂大笑。此时,我就感觉到身旁坐着的一个人,也和我一样是个杀人凶手。虽然他也能和我一样朝说书人大笑,但从他摆放在我手边的手臂的姿势,或者是从他不安地用手指敲打杯子的动作中,我确定他和我是一个类型的,所以我陡然转身,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吓了一跳,一脸的仓皇失措。咖啡馆散场时,他的一个熟人挽住了他的胳膊,说:“努斯莱特教长的人铁定会袭击这个地方。”
    他挤眉弄眼,示意那人闭嘴。他们的恐惧感染了我。谁也不相信谁,随时都会被对面的人给做掉,对此每个人都有心理准备。
    外头更冷了,街角和墙根都已积了厚厚的雪。夜里一片黑暗,在狭窄的巷子里我只能凭感觉才找得到路。偶尔,微弱的油灯光芒,从某处一间木房子那黑暗的窗户及拉下的百叶窗内透出,映照在雪上。但大部分时间,我看不到什么光亮,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只能聆听着声音找路,像守夜人用木棍敲击石头的声响、疯狗的嗥叫或是屋内传来的声音。有时候,雪中似乎发出一丝神秘的光线,照亮了城市狭窄而可怕的街道。在这团黑暗里,废墟和树影之间,我以为瞥见了千百年来不祥地出没于伊斯坦布尔的鬼魂。有时则断断续续地听见屋里的各种杂音,悲苦的人们要么一阵阵地咳嗽着,要么在呻吟着,要么在睡梦中哭喊着,要么是丈夫与妻子争吵着,仿佛试图掐死对方,孩子们则在他们的身旁哭泣。
    连续几个晚上,我来到这间咖啡馆,聆听说书人的故事,借此得以重温成为杀人凶手之前的快乐,振奋精神。我的许多细密画家朋友,我花了一辈子相处的弟兄们,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自从让那个从小到大一起绘画的蠢蛋闭嘴之后,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兄弟们的生活实在教我觉得丢脸,他们只会论人是非,这里弥漫的可耻欢乐气氛也让我难堪不已。我甚至随手替说书人描了几张图画,让大家不致说我吹牛,但我想这不足以平息他们的嫉妒。
    他们完全有理由嫉妒。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无论是调色、装饰页缘、编排书页、选择题材、勾勒脸孔、描绘纷乱的战争及狩猎场景、刻画野兽、苏丹、船舰、马匹、战士与情侣。没有人能像我那样专精地把灵魂的诗歌融入绘画中,甚至我镀金的技巧也无人能及。我不是自夸,只是说给你们听,让你们能理解我。时间久了,嫉妒变得跟颜料一样,会成为一位画师生命中不可缺少的要素。
    溜达的时间随着我的焦躁不安而越来越长,散步的途中,偶尔会迎面遇见一两个我们最纯洁而真诚的穆斯林兄弟。突然间,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念头:如果现在心中想着自己是个凶手,眼前的人会从我脸上读出来这一讯息。
    因此,我逼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如同青春期的我祷告时尴尬地挣扎着想要驱逐满脑子的女人。然而,不像年少冲动的那些日子,脑中怎么样都赶不走交媾的画面,如今,我的确能忘记自己犯下的杀人罪。
    我想你们应该明白,我之所以解释这一切是因为它们关系到我的处境。哪怕我只是说一点点,你们就会明白一切的,但这会使我不再是一个幽魂般在人群中游荡、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凶手,而成为一个自己投案、身份清楚且即将被砍头抵罪的凶手。请准许我不描述每一个小细节,容我隐瞒一些线索:就让那些像你们一样细心的人试着从我所说的字句及颜色中去推测我是谁,就好像通过检查脚印来抓贼一样。如此一来,我们必然要提到“风格”这个如今备受关注的话题:一位细密画家有没有、该不该有自己的个人风格?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色彩、他自己的声音?
    让我们来看一下大师中的大师、细密画的创始人毕萨德的一幅画。在赫拉特画派九十年前制作的一本完美手抄本书页中,我碰巧看过这幅经典之作,这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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