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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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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漂亮的眼睛直盯着我,鼓起了胖乎乎的腮帮子手里仍拿着空尿壶。
  “你有没有看过死猫?”他问。他的鼻子跟他母亲的一模一样。她正在看我们吗?我环顾四周。二那扇梦幻般的窗户,百叶窗是关着的,就是在那儿,多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谢库瑞。
  “没有。”
  “要不要我带你去吊死鬼犹太人的屋子看死猫?”
  他没等我回答便径自走上街道,我跟上他。我们沿着上冻了的泥泞路走了四五十步,来到一个荒芜的花园。这里散发着潮湿和腐烂树叶的气味,还有一丝淡淡的霉味。孩子像是熟知周遭环境似的,充满信地踩着坚定、平稳的步伐往前走。我们的前方,隐藏在浓密的无花果和杏树之后,是一栋黄色的屋子。他走进了房子的大门。
  屋里空无一物,不过干燥而温暖,仿佛有人住在这里。
  “这是谁的房子?”我问。
  “犹太的。丈夫死了以后,他的妻子和小孩搬到干果市场旁边的犹太人居住区去了。他们在请布贩艾斯特把房子卖掉。”他走进房间一个角落,又走回来。“猫不见了,没了。”他说。
  “一只死猫会跑哪里去?”
  “我外公说死人也四处游荡。”
  “但不是死人自己,”我说,“是他们的灵魂四处游荡。”
  “你怎么知道?”他说。他紧抱着怀里的尿壶,一脸的严肃认真。
  “我就是知道。你常常跑到这里来吗?”
  “我母亲和艾斯特会来。都说幽灵半夜里会来这儿,可是我不怕这个地方。你有没有杀过人?”
  “有。”
  “几个?”
  “不多,两个。”
  “用剑吗?”
  “用剑。”
  “他们的灵魂四处游荡吗?”
  “我不知道。依照书里写的,他们必定也四处游荡。”
  “哈桑叔叔有一把红色的剑。它很锐利,你只要碰它一下就会被割伤。他还有一把匕首,刀柄上镶有红宝石。是你杀了我父亲吗?”
  我晃了晃头,不代表“是”,也不代表“不是”。“你怎么知道你父亲了?”
  “我母亲昨天这么说的。她说他不会回来了,她在梦里看见的。”
  我们一直都在为我们自己可悲的利益,为了我们心中熊熊燃烧的欲,为了那令我们心碎的爱情而做着一些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总是想能为了一个更崇高的目的来做这些事情。我也就是在那一刻,再次决定要成为这些孤儿的父亲。因此,返回屋内后,我也就更专注地倾听他们外公,听他描述那本将由我负责完成其文字及插图的书。
  就让我从姨父展示给我看的插图说起,举马为例。这一页没有半个人物,马的周围也空无一物。虽然如此,我也不能说这仅仅只是一匹马的图画。没错,那儿有一匹马,但很明显地,骑师已经走到了一边,或者天晓得,也许他就会从以加兹温风格成的树丛后走出来。从马匹身上带有贵族符号和纹饰的鞍具上,你一眼就能看明白这一点。也许,一位挎剑的人就要从马的身旁出现了。
  这匹马显然是姨父委一位他暗中召集的画坊绘画大师所画。深夜来这里的这位画家,当他画马的时候,只能假设它是某个故事的内容,把如同模板一样铭刻在他心里的马画到纸上。类似的马,他在爱情和战争场景中见过千万次,而当他开始画的时候,我的姨父,受到威尼斯大师们的绘画技巧的启发,很可能指示了画家应该如何作画,譬如说,或许会告诉他:“别画骑士,在那里画一棵树,不过把它画在背景中,比例小一点。”
  这位夜晚来访的画家,与我的姨父一同坐在画桌前,映着烛光认真地画出一张奇特、超常规的图画,完全不同于他所记忆中熟悉的任何一个场景。当然了,我的姨父支付他丰厚的报酬。坦白地说,这种特别的绘画方法也有其迷人之处。然而过了一阵子,这位画家也和我的父一样,再也搞不清楚这幅画究竟是要装饰或补足哪一个故事。因此,我的姨父期望我做的,便是仔细端详这些半威斯、半波斯风格的插画,然后在它们毗邻的书页中写上与之相配的故事。要想得到谢库瑞,我就一定得写这些故事。只不过,我脑中想到的却全是说书人在咖啡馆里所讲的故事。

  23、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我的机械钟滴答作响,告诉我此时已是傍晚。祷告的呼唤尚未开始,然而我早已点起了画桌旁的蜡烛。把我的芦秆笔蘸饱了黑色的哈桑帕夏墨水,流畅地挥洒在光滑平整的纸面,很快就靠记忆完成了一幅鸦片瘾君子的图画。接着我听见了内心中的呼喊声,它每晚都呼唤我到街上去。但我忍住了。我打定主意晚上不出,要留在家里工作,有一阵子甚至想把我的门给钉死。
  这本我匆匆完成的书是一位亚美尼亚人委托的,有一天一大清早,人们都还没起床时,他就老远地从加拉塔跑来敲门了。尽管他口吃,但还在做翻译和导游。每当有法兰克或威尼斯的旅客想要一本《服饰之书》时,他就会来找我。在一场激的讨价还价之后,我们协议以一百二十个银币的价格,制作一本二十页的、品质粗糙的服饰之书。于是着手画了十几个斯坦布尔人同时出现在晚祷的场景中,并特别仔细地画了他们的服装。我画了一个伊斯兰教长、一个宫廷门房领班、一个阿訇、个禁卫军步兵、一个苦行僧、一个骑兵、一个法官、一个熟食小贩、一个刽子手——刽子手施行拷打的图画卖得很好——一个乞丐、一个去澡堂的女人、一个鸦片瘾君子。为了多赚三五个银币,这种书我实在画过太多次,因此我替自己发明了不同的游戏,排解画图时的无聊。比如说我逼自己一笔画出法官,或是闭上眼睛画乞丐。
  每一个恶棍、诗人及忧郁的人都知道晚祷开始后,他们体内的精灵和魔鬼便会愈来愈躁动而叛逆,异口同声地挣扎着:“出去!到外头去!”心骚乱的声音会说:“跑去找同伴,去找黑暗、痛苦和丑恶。”这些年来我一直压抑心中的精灵与魔鬼。在这些精灵和魔鬼的帮助下,我画出了人们视为我笔下奇迹的图画。然而自从杀死那个混蛋后,这七天以来,每当黄昏过后,我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精灵与魔鬼。他们狂暴地嘶吼,我只能告诉自己,许出去走走可以使他们平静下来。
  这么想之后,和平时一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发现自己已经在街上游了。我走得很快穿越积雪的街道、泥泞的小径、结了冰的斜坡,以及没人走过的人行道,一直走个不停。当城市中荒凉、毫无人烟的角落里的夜幕越来越浓时,我越走就越觉得我的罪孽已缓缓落在了身后;在窄窄的街巷里,石头客栈、宗教学校和清真寺的墙上回荡我的脚步声,我的恐惧也随之减少了。
  我的双脚不自主地带我来到了这个边远郊区,带我来到了连鬼魂和精灵进去时都会感到害怕的荒凉街道,每天晚上,我都会来到这个地方。我听说这个区里一半的男人都死在与波斯的战争中,剩下的人则全都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然而我不相信这种东西。与波斯的战争中惟一降临在这个美丽居民区的悲剧,就是四十年前,因为怀疑这里是敌人的窝点关闭了海达里耶苦行僧修道。
  我漫步在黑刺莓和那甚至在最严寒的天气里也会散发迷人清香的月桂树后。几片墙板倚在倾颓的烟囱与没有了百叶窗的窗户之间,我一如往常,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扶正。我走了进去,深吸了一口气,把百年焚香的气息和湿霉的味道灌入了我的肺里。身处此地让我感到幸福无比,感觉眼泪几乎就要眶而出了。
  如果我前面忘了提的话,现在就要对你们说,我什么都不怕,除安拉,人世所制定的刑罚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所害怕的,是像我这样的杀人凶手,将在最后的审判日接受各式各样的酷刑,正如荣耀的《古兰经》中,比如在“准则”这一章中所清楚描述的那样。在我能够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古书里,常常可以看到鲜明而强烈的酷刑图画;或者以前的阿拉伯画家们在小牛皮上画的地狱图里,也有许多简单、幼稚但同样吓人的场景;或者,莫名其妙地,就连中国和蒙古艺术大师画的鬼折磨图也是。每当看到这些图画,每当我想像这些惩罚的色彩和痛苦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歪解得出这么一个逻辑:“夜行”这一章第三十三句是怎么讲的?它难道不是写着,一个人不应该毫无理地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这是真主所不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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