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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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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费利普医师看见我了,过来同我握手,接着同我介绍那位穿白衣的高朗医师。就在那时候,十二号病房的门开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牧师出来,大家注视着他,史蒂芬太太两手掩面啜泣着走前两步,我看见那牧师轻拍着她的肩后说:
“现在你进去,不要悲伤,让这位勇敢的孩子安详地进天国吧。”他说完就同高朗医师走了。于是史蒂芬太太啜泣着跟着两位看护进去,我想再与史蒂芬一会,但是梅瀛子阻止了我,她低声说:
“这是他们夫妇最后的谈话了。”
于是我站着,看见门轻轻的关上,有万种的悲酸,聚在我的心中,一瞬间,我失去了感觉与思维,眼泪潸然流下。当我往袋里去拿手帕时,我发觉梅瀛子已经坐在藤椅上,手帕按着眼睛;费利普则在栏杆边,两肘支着栏杆,面孔伏在手上。
最后,门开了,史蒂芬太太哭着出来,我忍泪扶她到梅瀛子的旁边。两个看护也跟着出来。这时候,有一种非常的力量,提醒了我,我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史蒂芬僵卧在床上,看护已经把被单掩去他的脸部,我轻轻地过去,把他脸部的被单掀开。
蓬松的头发,零乱的短髦,铁青的面颊,深紫的嘴唇。牙齿紧咬着,眼睛微开着,嶙瘦地僵卧在那里。这就是健康活泼年青果敢的史蒂芬么?而这竟是史蒂芬。
我用手轻抚他的眼皮,我说:
“已经看到你的朋友了吧?那么闭起你的眼睛,安详地回天罢!我永远为你祈祷。”
史蒂芬的眼睛果然阖上了!有一种庄严阴森的感觉使我的眼泪凝住,我自然地在他的床前跪下。是一个没有宗教的人开始觉得生死的距离中唯有宗教才是我们的桥梁。

二十九
牧师演讲了,叫我们为死者唱诗,祈祷。这里我看到史蒂芬太太寿会中所有的客人。
伴着棺木,我们一直到万国公墓守着它葬好。在十字架面前,我们沉默地献花。
多少的心灵,只有一种悲哀。
人陆续散去,我拖着无限的怅惘与沉重的脚步回来,我无法解脱这一份伤感与悲哀。我眼前显露活泼年青的史蒂芬,在马浪路路角,在费利普的诊所,在我旧居的窗口,在我房内的沙发上,在立体咖啡馆中,在百乐门舞场里,在史蒂芬太太的寿会中,以及在杭州的旅馆……他的举动,他的谈笑,他的舞姿,于是我看到僵卧在病床里:蓬松的头发,零乱的短髦,铁青的面颊,深紫的嘴唇,紧闭的嘴,半开的眼睛……而如今,他已经在地下长卧,此后世上将永无这一份活泼,这一份笑,这一份潇洒与隐藏在里面的这一份果敢沉重的事业与责任了。
这为爱,为自由,为理想与梦的战士。
我爱,我敬,我怀念,我有耿耿的不安与未倾吐的话,我后悔我那天出外,我更后悔第二天晚去。然而这是再也无法挽回了。我用我手指的触觉来回忆他的眼皮,我又用我眼睛的知觉来回忆他半开的眼睛的闭阖。我深信这是我们友情中的一种期待与默契,我又不禁流出了眼泪。
第二天早晨七时,我一个人捧一束花到万国公墓去。天下着雾般的细雨,墓道上已经湿了,我低着头,从洋槐下悄悄的走着,在转弯的地方我抬起头来,远望史蒂芬的坟墓。我奇怪了,这样早,竟已有人在他的墓前凭吊了。
是一个黑衣的女子,但不像史蒂芬太太,也似乎不是梅瀛子。我凝望着她迟缓地走近去,我越断定不是她们,越是认不出是谁。我想,史蒂芬太太既然不是他真的妻子,那么这该是一位我没有见过的他的真的情人了。
我没有惊动她,悄悄地过去。她似乎已经献好了花,两手互握着,庄严地俯着首站在面前。我注视着她的后影走上去,但是走到大概离她五六步路的时候,我吃惊了,我情不自禁地喊着:
“海伦!”
她回过头来,楞了;接着就靠在我胸上哭泣起来。
“海伦!”我拍着她的肩背,但是再寻不出话了。她哭得更加厉害起来。
“海伦!”我抚着她的金黄的头发说:“死的已经死了,让我们活着的勇敢地活吧。”
她没有回答,呜咽了许久,我看她稍稍节制自己一点的时候,我推开了她,用手帕拭她的眼泪,我说:
“放出勇气来,海伦,我们要勇敢地活。”
“是的。”她嗫嚅着说,于是她自己用手帕来拭泪了。 我离开她到墓头去献花,于是我站在墓前为史蒂芬祝福。十分钟后,我回身的时候,发现海伦严肃地站在我旁边。我沉吟了一会,想了一句松淡的话微笑着说:
“你比我还早。”
“我不安,我整夜没有入睡。”她说着又流泪了:“我难过!当我想到我每天同日本军人的交际,你想,我在这个为祖国而死的英雄面前,是多么惭愧与可耻呢!”
海伦的话远出于我的意外,使我惊异到一时竟无话可以回答。我走在她的旁边,踏着潮湿的道路,体验到海伦高贵的内心。我回忆到兆丰公园里,月光下她孤独地漫步,我尾随在她的后面的情形,是那么沉寂,那么懒散,像不染尘俗的水莲踏着流水,像仙子踏着云片,清纯无瑕而又庄严高贵。我现在又看到了这一份灵魂,这神圣的灵魂是上帝于赋给她美丽歌喉时同时赋给她,后来在尘世流落,失去了灿烂的光彩,如今一瞬间又在她心中复活了,是史蒂芬的精神唤醒了她,使她回到了过去的灿烂。
“昨天我真想自杀。”她说。
“海伦,这是什么话呢?”一瞬间我想告诉她,她一切的机会与行动都是梅瀛子在摆布播弄,而这些摆布与播弄都是史蒂芬工作的一部。但是这结果是甚么呢?像海伦这样的性格,她立刻会感到这摆布播弄是一种侮辱,也许反使她自弃地流落也说不定;其次,假使我有能力,对她作详尽的解释,使她对于这一种播弄有根本的谅解,那么难道她也就当作一件工作般去过现在的生活么?最要紧是梅瀛子的判断,而我需尊敬工作的纪律。我没有说。
“我惭愧,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堕落到这样!我想自杀!” 她忏悔地说,靠近着我。我们在公墓小径上踯躅。沉默了许久,我说:
“我们走错路了。”
“那面也绕得出去。”海伦四周望望指点我。
“那么,海伦,”我说:“你不过是走错了路,什么地方绕不出去呢?”
“谢谢你。”她露出美丽的笑容,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她说:“那么你带我出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竟想不出路径。
“像那夜从施高塔路带我出来一样。”她说。
“那是白苹的力量。”
“是你先发觉的。”
“是的。”我说:“现在我也只是发觉。”
“只有在你我两人的时候,我才感到我过的都不是我灵魂的生活。”
“这是我的光荣。”
我们始终在小径里盘桓,枯秃的洋槐上有群雀在叫,空气是潮湿的,地面润亮着。细雨已停,东方透露了黄弱的阳光,有几个老妇在陌生的基头献花了,虔诚而寂寞,这一角世界与烦嚣人间的关系大概再无争夺妒忌与愤恨了吧,是一种真正的爱在沟通着,我想。
“回去吧。”她说。
我没有回答,悄悄地伴海伦出来。我们在静安寺吃早点,沉默中,贯穿我们心胸的是透明的了解与同情。
座上,海伦突然打破了沉默,她说:
“你希望我现在怎样去生活呢?”
“忠诚,”我说:“我们只有忠诚而勇敢地去生活。”
她不响了,嘴角浮起了低迷的笑容,这笑容才是属于她的灵魂的,它曾经引起我许多想象,但自从她学会了时髦的笑态,我竟忘去了是她曾留给我这个特殊的真笑。这笑表示她已经彻悟,已经从生活的形式中看到了生活的内容。我说:
“我们要忠实的笑,忠实的哭,忠实的歌唱,忠实的叹息……”
“那么你以为我过去的一切都不忠实了。”
“只是笑。”我说。
“笑?”
“是的。”我说:“我相信每个人应当有每个人的笑态,但是现在的笑容似乎形成了派别,大家互相学习与提倡,于是笑态也成了时髦的点缀。”
“这也许是美国电影的力量。”她说。
“电影应该是学习实生活的,但是现在实生活里的人在学电影。”
“我以为这是人类的进步。”她说:“电影里的笑是提炼社会上笑容的美点而删去它的丑态而成功的。”
“我想这是对的,但大家争着模仿,结果是每个人独特的美点都没有了。”
她又笑了。这也许是美好的镜头,但不是海伦的美点。我无意识地笑了出来。
她似乎知道了我笑的什么,有点羞窘。一矜持时,不自觉的重新透露了她低迷的笑容。
现在我彻悟到,也许只有婴孩的笑容是天使的声音,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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