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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乱扔,满园人声鼎沸。民工们一边乱砍,一边乱吃。叫声喊声笑声骂声推土机
的轰鸣声汇成一片。结满果实的树一棵棵倒下,枝叶横飞,即将成熟的苹果,冰雹
似的打在地上。
杨光骂着一个民工:“你他妈,我找你来是砍树的,还是来抢果子吃的?”他
夺过民工啃着的大苹果,扔得老远,又把他口袋里的三四个苹果掏出来扔掉,呵斥
道:“砍!老子扣你工钱,你敢再吃一个试试。”民工傻笑,挥起斧子,猛砍。
长了十年的果树,几斧子就被砍倒了。真是砍树容易栽树难哪!十年辛苦,三
斧子就毁掉了。
潮生来时,果树已不剩几棵了。看到满地的青苹果,他也感到痛心。
“阿光,为什么不让他们摘了再砍?”
“来得及吗?老爷子说不定马上就回来哩。”
“剩下几棵就别砍了吧!”
“留着?”
那原来藏在果林中的小屋,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屋后还有三棵苹果树没砍倒。
杨起在指挥推土机将砍倒的树碾碎,再把它们垃圾一样地推到山坡下。
“留下屋子,屋后的几棵树也留着。砍完了,放线,打桩。图纸我带来了。”
潮生把图纸给杨光。
这是一张红线图,有法律效力的地契。
杨起和杨光放开皮尺,照图放线。几个民工用锹铲着,用石灰撒出一道白线。
田稻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太阳快要下山了。
果园里,一片残枝败叶,惨惨地袒露在夕阳的光辉里。
田稻奔跑上坡,如蓦然闯入了刑场,见到的是无辜遭到杀戮的尸横遍野。他身
子摇晃了几下,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以为是白日梦游了。
“我的苹果,我的树!谁叫你们砍我的果树的!”他边跑边喊。
推土机正推掘着树根。他跳过去,站到推铲上了。
推土机停下来,许多民工围过来。
杨起和杨光一边收着卷尺,一边走过来。
“谁影响施工,我扣谁的工钱!”杨光喝道。
民工们马上让开。田稻站到杨光面前,吼道:“是你!”
“嘿嘿,伯!您回来啦?您回去吧!”
田稻指着拿图纸和卷尺的杨起喝问:“还有你?”
“是。”杨起严肃地回答。
“爸!您回去吧!”潮生赶过来劝阻。
“你!”田稻抓起一根树枝,朝三个人打去。
杨起闪开。两个民工见老板要挨打,知道打人的人是老板的父亲,于是,抱住
了田稻。
推土机铲起果树的根,举起,把它推向深壑。
田稻晃了几晃,栽倒在地上。
田稻醒来,什么话也不说,住了三天医院,自家回去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
次住医院。他心里明白,自己没病。
他没有失去健康,他失去的是永远找不回的东西。当代青年农民们眼里的幸福,
在他则是说不出的隐痛。
他把五万元的果园赔偿款全部捐给了山区的一所小学。
第二十一章
好一截日子,田稻沉默着,好像一部机器,高速运转了几十年,一次也没停息,
一次也没修理,突然无须转动,成了一堆死铁,冰冷地停在那里了。这身体好像不
是自己的了,跟谁说话都没有热情,想什么都不来劲。兰香告诉他,谁家生了孩子,
他“唔”一声,就忘了。兰香说,村里谁死了,他也是“唔”一声,懒得去看看。
他只注意一个人的行动,那就是他娘。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他的母亲。他
突然向自己提出了个从来没有思考过,但又是天天在眼前的问题。
娘这三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呀?三十多年哪!
母亲没有离开过他,他也没有离开过母亲。自从父亲去了,母亲自然地活下来,
没病没灾,比村里的同辈人活得轻松,健旺。田家的伯娘叔婶,杨家的阿公阿婆,
一年一个,一年两个,有时一年三四个,老果子一样,一个个从苍老的年华之树上
掉下来,一个个销声匿迹,永不再来了。而母亲还是那样,不见老,也没病,能吃
能睡,能说能唱。疯不是病。死对她没有威胁,她不怕死。她倾心于土地和庄稼,
不停地种瓜种豆,不计较收获,不计较付出,只是在那种植的过程中独自陶醉。
也许,不计较结局,没有目的的行为就是人们所谓的疯吧!
他审视了自己,也许今年种果树是疯了。
在见到果林被毁的那一刹那,他的确差点疯了。幸亏昏厥过去了,否则就会跟
母亲一样,转不过弯来。爹被潮水卷走了,母亲追到江边,就疯了。
母亲至今不承认爹死了,认定她还有那块土地。
父亲和那十亩地是母亲的灵魂。
他是不是把“集体”和铜钱沙的田地当成了自己的魂?
他心上的“田”没有了,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颗心,连草也没处长了。
他老了,心闲得慌。
潮生说,如果父亲愿意的话,可以安排他到蔬菜厂去种菜。
那还叫田吗?全封闭式的,全套设备都是从澳大利亚引入的。车间一样的大棚
里,庄稼不是种在土地里,而是种在架上的盆子里,发豆芽似的。这事由妹夫林清
经办,中澳合资,中方出土地,出人力,澳方出设备,出技术。铜钱沙选派了十多
个高中文化的青年到澳洲去学习了半年,回来当农民,搞什么无土栽培。潮生让他
到这里来种菜。日他娘!进去要换鞋子,还要用紫外线浑身扫一遍,连泥也不许沾
一点,用什么进口的营养素。那不叫种田,叫做工。他怀疑那不经过日精月华、风
霜雨露的西红柿黄瓜连地气也没沾,吃了会养人?养鸡场养出来的鸡和鸡生的蛋味
道差多了。本地鸡和本鸡蛋市场上要贵一倍半。
这科学没了底,没了边。造飞机、大炮、原子弹、卫星、宇宙飞船是可以的,
人类进步了,可以上天入地。一个小匣子,打开就能跟千里之外的人讲话,也可以。
电视也是好东西。无土栽培是什么好东西?听说还有什么技术连人都可以复制出来,
不用父母生。妈的!这样玩下去,非把人自己玩完不可。
他的心闲。心上无田,想什么?胡思乱想,心里慌兮兮。心荒了,这世间之人
不出大事才怪哩。想女人想男人去?将来连儿女都不用人来生,男人和女人不就纯
他妈的玩。难怪古人说:饱暖思淫欲。嫖、赌、毒全来了,又要“鸦片战争”了。
他老了。牛老不耕田,还可以杀肉剥皮。人老不值钱,吃,吃不多;喝,灌黄
尿,醉生梦死;玩,走不动。年纪一大,苟延残喘,撒尿都要打湿鞋。前景可怕。
可他才六十岁,浑身还有劲。
过去,田像一批巨大的锁,干百年来,牢牢地锁住亿万种田人。为自家的一分
地勤扒苦做也好,到地里换工分也罢,田始终是种田人的依靠。是何年何月,是什
么人,用一把力大无穷的钥匙,把那巨锁打开了?让农民自由地离开了田土,满天
下跑,跑去做生意,跑进城打工,跑到新疆,跑到海南,跑到俄罗斯去卖牛仔裤。
陈昌金跑出去那会儿,要是我不心慈手软,派几个民兵抓他回来,把他送进号子里
去,他能有今天?
田呀田,不仅锁不住种田人,而且还由人卖她,炒她,拿她玩。人管地方,不
是地方管人了。地球也在人的股掌之中了。
他没地可管,连自己也管不了。
让你们无土栽培,到月亮上种白菜去吧!
田稻在家里闷了好久,越想越糊涂。
田麦又回来了。他带回来儿子和妻子,还带来了大笔资金。一批人忙了起来。
田麦的儿子田海生将来此管理在大陆的投资。他哥田港生主管香港和南洋的生意。
海生比潮生小,比青儿大一岁,是豆女的第三个孙子,青儿叫他三哥。潮生哥是他
的合作对象。度假村是田氏集团独资开发的,占地五百余亩,整个铜钱沙村的民户
几乎都在其范围内。
六十年,开发来,开发去,争来夺去,你死我活,铜钱沙这块地搭的舞台,演
出了几次兴亡的故事。田家,杨家,林家,陈家,一家唱一回主角。谁能主宰,问
苍茫大地去吧!
田稻主宰了近半个世纪。从社长、队长、支书、村长直到退下来。田卖了,一
部分卖给林氏集团去修高尔夫球场,一部分卖给田氏集团去建度假村。陈家有水产
养殖场和出租车队,杨家呢?阿才阿光父子工不工,农不农,混着,钱倒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