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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那是谁种的?没吃过肉,也没看见猪跑?那像是种田人干的生活吗?
密得插不下脚板,会长稻子吗?”
“那叫密植试验,娘,你不懂的。你再也不要下田去了。”
“试验,拿田和庄稼做试验?田是爹娘的肚皮,苗是田的儿,生孩子也要试验?”
她只知遵守传统,一切按先人传下来的去做,殊不知先人也是试验出来的。神农尝
百草,始有五谷。
“娘,这是上面的号召,你知道个啥呀!”
“我不知道?我跟你爹种了几十年田,种田人种田,看天行事,上面是什么?”
她往头顶一指,“是天,扭天行事,要遭殃的。”
“你已经把秧糟了,上面要追查,领导批评我不响应号召,反对密植,才叫扭
天行事呢!你别给我惹祸了。”
“田是我的,我到田里弄庄稼,谁敢拦我?”
“田是社里的,不是我们的了。跟你说过多少回啦?”
“社是谁?社是地主?社姓什么?”
“社是大家。地主早打了,没有地主啦!叫社会主义。”
“大家是长工?怎么像长工一样被赶到一块地上做生活?”
“大家集体,集体生产,叫挣工分。”田稻也说不清这个很深奥的问题。
“大家种田是闹着玩,非把田种坏、人种懒不可。”
“你别瞎说胡闹,你是病人,娘。”
“我病?呸,你才有病呢!哪朝哪代的人像你这样干事?”
“娘,你是疯子!”田稻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使用他最忌讳的这个词。全社的
人在他的面前也避讳“疯子”一词,不得已时只用“精神有问题”的说法。
“你才是疯子哩!”娘回击道。“你把男人女人赶到一块田里去干活,收了稻
谷放在一起,然后又一筐一箩地分。分分,收收,收收,分分,做了生活不开工钱,
画个圈儿,什么公分母分。”
“这叫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你不懂。”田稻也半懂不懂。
“你才不懂,你才疯。下田做活,打钟,和尚尼姑做课念经?吹哨子,训话,
看升旗倒旗……”
“娘,别说了!”
兰香回来了,劝田稻:“你就别再说娘了,都怪我没看牢娘。”
菜儿也回来了,忿忿地说:“你罚一个疯子算什么能,就会欺负自家的人。”
豆女举起搅猪食的棍子,向菜儿打来:“我疯,怎么生下你们这些小疯子来。
你哥把秧栽得密密匝匝,还说是试验,要女人一胎生十个息,不成了猪?”絮絮叨
叨,没完没了。家人不再理会她,煮饭的煮饭,喂鸡的喂鸡。
天快黑了,一家人才围坐拢来吃饭。
赖子拿着个搪瓷碗过来了。这碗还是土改那年分得的,很大,连饭带菜一起装,
管饱,不用第二次麻烦。有时,还能当锅子煮,省事。这碗他用了好几年,没损一
点,至于筷子,他是从来不讲究的,常用常丢,常换常新,有时就地取材,竹棍树
枝芦柴棒子全行。碗筷对吃饭固然重要,但吃的不是碗筷,无须讲究,关键在于碗
里盛的,筷子上夹的。刚才,他随手从人家篱笆上抽出半截细竹,折断,做成一双
筷子,在袖头上擦了擦,用它敲着搪瓷碗,便径直往田稻家来。
他进门,也不向谁打招呼,便往厨房里去了。俄而,盛出一碗饭来:“嗯,好
香!”伸出刚做的竹筷,像两支绞水草肥田的绞篙,在菜碗里绞了一下,粉丝青菜
被绞去了一半。
“赖于,你!”菜儿气忿地一拍筷子。
“我不是什么赖子。我是社员,他是社长,社长管社员,跟家长管自家人一样,
管吃,管穿!”
“难道你就不讲一点脸面?到人家锅里大摇大摆盛饭吃,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菜儿怒道。
“哈哈!脸是什么东西?不就是跟屁股一样两块肉吗?屁股才怕羞,要用裤子
捂起来。谁捂过脸?大家的脸,大家的饭,大家的田里长出来的粮食就得大家吃。
你哥扣了我半个月口粮,我找谁去?让我饿死吗?除非你们家半个月不煮饭,陪我
挨饿。嘿嘿。”他敲了敲盛满饭菜的搪瓷大碗,“这倒省得我烧了。”边吃边走了。
赖子挖苦田稻,说他这几日像是在“寻魂”。听来是随口开的一句玩笑,却是
一锹挖到了他的灵魂深处。多么不经意的一锹啊,戳开了尘封很厚的记忆,扯开了
忙忙碌碌掩着的历史幕帷,豁然看到了过去的一切。以往,哪有这分闲心闲情哪。
他这些日子,总爱在铜钱沙上转悠,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唤起他亲身经历过的
往事,现在,他简直难以相信,那些事就是他田稻干的。他甚至怀疑眼下的他就是
干过那些事的田稻。他越看越想越不像,甚至连潮生是不是他生的儿子都很怀疑,
青儿就更不像是他女儿。真实的东西,都变得虚无缥缈,倒是有些不敢承认的真实
变得真切起来。
人真的有魂吗?没有。他不迷信。但一个人突然觉得失去了故土时,那魂不招
而至,总在心田里飘忽,寻找着。“魂系故土”,此话当真,人的魂只有在生养他
的土地上才显现出来,只有他自己的躯体才感觉得到魂的存在。“魂”字是蘸着砚
台里用无数往事磨成的墨写成的,也只能写在“故土”这张纸上才看得见。他寻到
了魂,那魂仿佛不是眼前的自己。自己会那么荒唐吗?自己曾那么认真虔诚地干过
那些好笑的事!只有赖子杨来福才适合干那些事。难道他跟赖子差不多?
赖子朝思梦想而别人绝没想过的那种日子说到就到。那年月是一个充满奇想且
将忽发的奇想顷刻就化为现实,说到做到火热朝天的日子。一年等于二十年啊!初
级社种下的庄稼还没成熟就高级社了,高级社播下的种子,刚刚从土里钻出来,蓝
天下是人民公社的土地了。社员们一下子就全部成了无产阶级,只剩下爹妈给的
“劳力”这惟一的资本了。日夜苦战,突击,社会前进的步伐让人追都追不及。
“跟”字成了社会与人群生存的咒语。
苏联的卫垦上了天。中国的“卫星”也要上天。
一亩水稻收一万斤,十万斤……有个劳模叫官木生,种了一亩试验田,亩产十
七万斤,上了大报,登上了天安门观礼台。田稻报不出“卫星”的天文数,欺骗自
己可以,欺天欺地胡说怎么得了?他被视为保守派,白旗,要拔掉。
他被派遣到烈火中去锻炼,到山里去炼钢。
国土再度燃烧起来。不是战火,不是野火,而是人点燃的要烧毁旧自然的火。
向森林宣战,让钢铁元帅升帐。这场战争不亚于人类自己的厮杀,留下的疮屡比刀
光剑影炮火硝烟更难医治。
田稻被指令带着一部分壮劳力去砍树炼钢。杨茂生兼任了他的职务。
他参与了破坏一片原始森林的宣泄,在那原始的山野中,疯狂地肆虐。他一个
人创造了一天砍倒一百棵大树的战绩。这些树也许要一百年才能长成。三个多月后,
他立了功回到铜钱沙。为了跟上革命的洪潮,他主动申请不做特殊社员,与广大的
公社社员彻底打成一片,不拿那份国家工资,转为拿工分。上级组织也没有正式行
文批准,他也记不起是从哪一月停发了他的工资。就这样,他把从战场上用命换来
的铁饭碗当草鞋扔了,连个文字根据也没留下。他彻底革命了。
他钻进久别的家门,惊呆了。家中连锅也没有了,灶也废了,吃饭的桌子凳子,
盛米的缸,腌菜的坛,煨汤的罐,晒谷的簟,筛米的筛,全不见了,房子里空荡荡
的,如洗劫后一般,只有床在旧处没移动。
“怎么搞的!真的实现了?”
“实现了,全集中了,公了。打破坛坛罐罐,进入共产主义啦!锅砸了,碗缴
了,铜盆化成钢水,桌子凳子搬到食堂里去了。吃大锅饭,可热闹啦!妇女解放,
不用守灶台,只要听见敲钟去吃饭。”菜儿欣喜地跟他说。
“行吗?好吃吗?”
“行,好吃。吃饭不要钱,过路人也可以来吃,吃了就走。敞开肚皮吃饭,甩
开膀子干活。你去看看食堂里的那口大锅吧,三头整猪也煮得熟哩。”
“大锅煮饭?”
“用大甑蒸饭。大甑里立得下八个人哩。”
“怎么盛?”
“用大铁锹挖饭。”兰香挖苦说,“比打地主还彻底哩。”
“茂生叔搞的?”田稻问。他不相信这么快就共产主义了。
“他比你积极哩,红旗都扛来啦!”兰香说。
田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