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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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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的关系就胜过了跟父亲田稻的关系。他先后在城里读了六年书,学历不浅,正
牌知识分子,近些年当了领导,欧美、东南亚,日本、韩国,他都去过了。很有作
为,很有威望,却很有点怕老子。田稻在儿子面前,不论什么场合,照抖老子的威
风,似乎在时刻提醒他:“你再能也是种田人的儿子。走遍天下,你也是我儿子,
跟老子姓田。”潮生是不敢轻易冒犯父亲的。他倒喜欢田麦,叔侄俩前几年才见面,
一见如父子,什么话都讲。跟父亲在一起,什么都讲不下去。父亲那牛性,使牛一
样对儿子,却无效。
    田稻站在坟头,用手抚着祖父母的墓碑。碑额有四个刻接得很深的楷体字“木
本水源”。这四个字早被儿时的他和弟弟田麦摸磨得很光滑,上学后请教了韦先生
才解得其意。人之根如木,人之本如水之源,血肉身躯是从祖宗骨子里流来,土地
便是人之根本。他好像几十年没摸这几个字了,恍若前世。风雨把字迹雕凿得粗糙,
阴文里长了青苔。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如抠着童年的伤疤。
    “你二叔回来正好,首先得把这事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我和你都是党员干
部,虽然老子不再当干部了。”他拍了拍碑额。
    祖父母的这块碑是怎么立的,坟是怎么埋的,田稻听父亲讲过,也曾讲给儿子
听。但还没来得及讲给孙子听。他希望由儿子讲给孙子听。看来是没希望了。儿子
似乎没把那段故事当回事,媳妇给儿子讲狼外婆的童话倒是起劲,却不把自家祖宗
的动人故事放在心上。
    潮生立即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迁坟?也不是我们一家嘛。”
    “我们家的坟跟人家就是不同。”
    “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堆白骨吗?”
    “放你妈的狗屁!知道你太爷爷奶奶的骨头是怎么来的?”
    “知道知道。”潮生不敢多说。“也好,等二叔回来再商量。”
    田稻一赌气,回屋去了。
    潮生想起二叔回来投资度假山庄的事。难道二叔跟父亲有同样的想法吗?他把
这座祖坟与别墅联系起来。
    父亲是无可奈何了,叔父则可以用他庞大的资金……
    露露在喊:“舅舅,哥哥,吃饭啦!”
    潮生想起祖父的死。他没见过祖父。他只是听说,祖父田土根死的那天,刚好
是他的生日。

    一次罕见的十一级台风扑向了杭州湾。潮水汹涌澎湃,钱塘江像灌足了水的猪
尿泡。飞浪盈天,咆哮奔腾而来,沿岸的塘堤一触即破、铜钱沙变得小而脆,脆若
蛋卵,吊在江中。
    狂潮如戏水的巨龙,在江上张牙舞爪,游戏着沿岸的田舍。铜钱沙上的壮年男
人,全都上了塘,冒着狂风,顶着大雨,在塘堤上打桩加土。驻军部队也调来一团
人马,沿外塘摆开。薛政委冒着大雨亲临现场,在狂风巨浪前沿,指挥护塘。
    田土根带领上塘下塘两姓村民上堤护塘,连杨赖子也不敢耍赖了。田稻和农场
职工站在风口浪头上,一人抱桩,一人挥榔头,把一根根桩打进去。那些军人背着
装满泥土的草包,一袋接一袋往浪潮里扔。
    巨浪如填不饱的虎口,扔下多少,吞进多少,恨不得把护堤的男人一个个也吞
进去。田稻和他的突击队员个个水性好,如水中蚊龙,在浪中时没时出,呼喊拼搏。
狂浪毫不在意人们的抵御,玩笑似的三拍两打,便撕开一个裂口,浑浊的黄水,从
缺口裂缝挤射向塘内,向稻田漫去。
    田土根抱起一根两丈多长的杉木,跳入缺口,将杉木横在冲击的水中。田稻一
挥手,二十多个壮汉齐跳下去,组成了一道人的栅栏,木桩和草包也纷纷投入缺口。
浪和土将他们埋了进去。
    缺口渐渐缝合,他们一个个往上爬。一个丈余高的浪头雪花盖顶般压将下来,
刚刚愈合的缺口,“嘣”的一声再次溃裂。二十多个人如一个个西瓜,在狂泻的水
中翻滚。
    “救人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哗——”塘堤五米一截、十米一堵,如墙被推倒。
    田家父子像鳗一样钻出水,拉起了两个人。
    “死人啦!”塘上有人哭叫。
    “砰——砰——砰——”三声枪响。薛政委站在即将倒下的一段堤上。
    田稻冲上去,将薛政委推开。
    他脚下的土崩塌,连人带堤滚入浪里。
    田土根在浪花中飞鱼一样。他把滚入浪谷的一个村民抓住,扔到岸上。
    一个回头浪迸起一丈多高的水柱,像麻花绞着,冲击着。一声霹雳,浪头倾向
江中,田土根在浪尖上,被抛向江心。
    “爹!”田稻一声惨叫,欲冲过去,被杨茂生一把抓住。
    洪水肆无忌惮地向塘内倾泻。
    护塘的部队和村民撤向上塘。第一道防线崩溃了。
    大雨、狂风中卷动着哭喊声。
    下塘的人往上塘奔跑,逃命。女人和小孩们被解放军背的背,拉的拉,往上塘
上爬。
    铜钱沙的东半边顷刻一片汪洋。下塘的几十家茅屋像一个个刚出土的蘑菇,在
黄色的海潮中漂浮着。除了人之外,还有鸡鸭猪牛狗和野兔也往上塘堤坡上爬着。
凡有一息生命之物,都在寻找边岸。
    风势稍许减弱,水一寸一尺往上涌。由于下塘溃倒,狂浪卷过来,有了一段缓
冲地带,也平缓了许多。全体军民,誓保上塘。上塘是老堤,地势也高一些,堤基
虽没有下塘大,却很坚固。下塘是解放后新打的,防线长,上塘防线短,人力集中,
保起来也容易。下塘的老人孩子女人全转到上塘去躲风雨了,男人仍参加护堤。
    “我们全完了,护什么?护个鸡巴,护姓田的。要垮全垮。姓杨的什么都没救
到,也让姓田的去他娘,一起完蛋吧!”下塘姓杨的人们望着自己的家产被洗劫,
不干了。有人甚至用锹捣堤。
    脆弱的塘堤在风浪中如一根拉紧的风筝线。
    田稻和田家人丝毫不敢放松。田土根被潮卷走了,生死不明,不过,人们不相
信他会就此一去不返。他是钱塘江上远近闻名的弄潮儿,水中蚊龙。上塘一片混乱,
听说有几个军人也失踪了。山呼海啸,雷电交加,谁都来不及清点人数,许多村民
都不知自家的妻儿老小怎样了。护塘的男人,雷打不动,谁当逃兵,就地处置。田
稻也无法去找父亲。副区长杨茂生在督阵。他的家被水冲了,老婆孩子的下落他也
不知道。他挂记着田土根,此时也不知是生是死。
    姓杨的有人捣堤,说臭话。赖子趁机起哄,一锹捣进泥土,骂道:“冲吧,冲
吧!全冲光,日他娘!”
    杨茂生走过来,给了他狠狠一耳光:“放屁!”
    姓杨的人不满,动锹扒口子。
    姓田的人护堤。两方打起来,堤发发可危。
    薛政委过来,鸣枪告警。一支上百人的部队围过来,镇住了骚乱。堤上堤下组
成三道防线。
    田稻和一百多个壮年男人,全光着膀子,站在堤外护坡齐腰深的水中打桩,用
身子挡住浪。
    在铜钱沙所有的男人都上堤抗台时,兰香要分娩了。
    大风揭开了田家的半边屋顶。大雨倾盆泻进屋里。
    临产前十天,豆女硬是把兰香从农场里接了回来。田土根见媳妇要给他生孙子
了,也就没有反对兰香回来。媳妇是陈家的女儿,生下的崽是田家的。他也希望早
点见到孙子。豆女守护在兰香跟前。风雨雷电,天昏地暗。兰香痛得死去活来,孩
子的头顶开了产门,一分一寸一刻一秒地向人世间撞来,血水横流。
    “这孩子,也不择个好时候。是什么托生,带来这么大的风雨。龙王爷,保平
安吧!”豆女祈祷着。她还不知道下塘溃口的事。
    她用竹匾、蔑席遮住床,让床上有一块干地方。
    兰香在床上疼得打滚。
    “去叫大哥回来,说嫂子生孩子啦!”豆女叫菜儿。
    菜儿戴上斗笠,跑出屋,向塘堤上跑去。
    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屋子摇了几摇。
    兰香一咬牙,使尽最后一点劲,一个婴儿坠落下来。
    雷声过后,是一声婴儿的哭泣。
    豆女跑出来,叫住菜儿:“告诉你爹,嫂子生了个儿子。”
    菜儿边跑边回答:“知道了!”
    风渐弱,雨渐停,浪渐平。
    塘堤上听到菜儿的呼唤声:“爹!哥!嫂子生了!”
    田土根没有从江中冒出来。这条曾无数次从潮头立起的蚊龙,谁会相信他沉落
江底呢?
    解放军开来汽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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