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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自己已知的死者名字,大多是长他一辈或者同辈的人。碑文上极少见四十岁以下
的人。这些死者或生者大多跟他一道围过塘,垦过荒,打过鱼,赶过潮。他们死了,
无声无息地去了,然而,他们的名字,却因了几百元几十元钱,永远存留下来。几
千年后,即使这庙毁了,这石碑是毁不了的,埋在土里也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人过
留名,雁过留声。这山下几万亩围垦得来的土地,留得下他们的名吗?虽然他们曾
流下血汗,甚至舍弃生命,就像父亲田土根。谁来刻这个功德碑呢?名噪一时的父
亲也早被人忘了啊!母亲居然用一百元留下了一个名字。他有些不平。碑上的名字
一样大小,严格地按钱数排列。的确也公平。除了政府拨款十万,弟弟三十万,剩
下的数百名加起来不到六万。他试想自己的名字假若也夹在其中,会是什么滋味。
决不可能,他是共产党员,是干部,虽然一万他也拿得出。碑文上的人名,除了田
麦和两个乡镇企业老板外,全是不名的平头百姓,当然是善男信女。他们的人生如
一根草,却因为几十元钱而刻在碑上了。田稻感慨不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想
起自己签名的那份合同。那纸上的名字肯定没这石刻的耐久,也不会被后人读念。
他想,把名字刻在石碑上,的确是个好主意。
他看过了名字,再看下款:
总共捐助人民币肆拾伍万肆仟陆佰伍拾元。
这无疑都是自愿的,无须谁去动员催讨,全是现款。神的力量为什么这么大?
平时,村里要收缴什么公共费用,却是那般艰难。有的党员连党费也不缴,需三催
四讨的。宗教为什么能令吝啬鬼也慷慨起来?连赖子也捐了五十元,杨来福的名字
在母亲的名字后面。五十元不是可以买二三十斤黄酒吗?他为什么也捐五十元?图
来世吗?没有来世呀!
再下一款,居然是所捐款的开支,水泥、木料、钢筋、砖瓦、工匠工资,细至
几元几角几分。数十万的工程,而且是民间的,居然无一文钱的乱花销,连剩余捌
拾贰元伍角伍分也刻在碑上,注明作香火用。
这恐怕是天底下最清白的一笔账了。
管账的人何以如此清白?大抵只有菩萨知晓了。举头三尺有神灵,菩萨用眼盯
着。可菩萨不会说话呀!
这些办事人为什么不揩菩萨的油?
有人叫他:“田书记,田村长!您来啦!”
他把目光从碑文上挪开,截断了自己的思绪。
大家都知他是住持的哥哥,自然也对他恭敬起来。庙是他弟弟出钱修的,是他
妹妹管的,他不信神也是神了。
瓜儿见他来,问道:“娘好?嫂好?”
田稻说:“都好。”
瓜儿说:“你好像不太好。”
“我也好,没病没灾的,吃得睡得,有什么不好?”
“菩萨晓得。”
“我都快成神仙啦。”
“你是劳碌命,运好无福的。无事便是悻,难得安耽的。”
“我来看看你。”
“你来看我?你悟到了什么?不悟到什么,你是不会到我这里来的。阿弥陀佛!”
“我也差不多要念阿弥陀佛了,哈哈哈……”
“善哉善哉!”
“唉!善哉啰。”
刚好是午饭时间。田稻在庙堂里转了转,仔细地看了看。大殿里香火弥漫,帷
幡锦罗都熏得颇有几成佛色了。正厅上一块鎏金大匾是城里大书法家写的,“普度
众生”四字金光熠熠,落款是“家乡弟子田麦”。经堂里除了一般寺院里所有的陈
设外,别致的是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小竹椅,新的旧的,像是从百家收集来的,一排
一排,整整齐齐。这是一些俗家弟子的坐位。他们都是附近村中的老人,家中无事,
懒得同儿孙烦恼,懒得婆媳口角,便到庙里来听经,有时也念经,借口信佛,图个
清静。大殿左侧,有一小院,有花有草,石桌石凳,十分幽静。有几个老头在石桌
上下棋。厢房那边居然有块木牌:“黄山村老年人娱乐室”。
“嘿,老田!你怎么来了?”叫他的是黄山村十年前的大队长。
“老王,你好优哉游哉啊!”
“老弟呀,这不很好吗?我可轻松了八年啦!”
“你发福了!”
“无所用心。不念佛,倒吃斋步。听说你们铜钱沙卖了,进城了,农转非了,
好哇!再盖一层楼啰。”
“我退了,跟你一样啰!再盖楼?要拆光哩。”
“你比我小十岁呀!拆了盖新楼。”
“也快六十啦。盖棺啰!”
“对,对,该闲了。盖棺论定,少听闲言嘛。”
他们过去都是大队干部,老朋友。
“你们把娱乐室开到庙里来了,这主意真绝呀!”
“谁叫菩萨占的是我们的地呢?我们没收菩萨的地皮费就算是优惠的了。你们
铜钱沙不是十万一亩吗?修庙,我们可分文未收呀。跟市里的宗教管理局达成了这
个协议,给一间当村里老年人的活动室,由我管。你别说,人跟人和平共处难,跟
菩萨和平共处倒很容易。村里老人到这里来,都不吵不嚷了,有趣。你听经念佛我
不干涉,我下棋聊天你不打扰,各得其所。嘿嘿,没人敢到这里闹场子哩。”
“这块地自古以来就是庙里的呀!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村里的了?”
“你忘了?大围垦时,这庙是围垦指挥部,学大寨时,成了养猪场。明真方丈
养过猪,她的口粮是队里发的。她不吃肉,吃粮呀!她也当过我的社员呀!现在她
比我强啰,收编佛教协会啦。”
“哦,这笔账是这么算来的。”
“菩萨再大,也归土地神管。只有南天门造在天空,不占地。”
“你这老年人活动室倒成了逍遥宫,会清闲呀!”
“来,老兄弟,一齐吃中饭吧!吃斋,这里没荤。”
不一会,老人们端来了十多把竹椅,围着石桌,坐成一圈,一人一只碗一双筷。
两大瓦钵青菜豆腐端到石桌上,热气腾腾,翻出阵阵麻油香,很是吊胃口。一个老
人给田稻端来竹椅,又一个老人递给他一副碗筷。
老王说:“大家都爱在这里吃午饭,一毛钱一餐,天下第一便宜了。真正的大
锅饭啦!用柴烧的,锅巴又焦又香。来者不拒,一毛钱,半斤米,多不退,少不补,
菜地里的瓜菜萝卜,四季不断,大家浇水施肥,做饭轮着,不用开会,不用派工,
高度自觉,来的烧香客也一视同仁。”
“你还在搞集体食堂?”
“不。这里吃斋,吃素,只有豆腐是买的。这里吃饭,根本不记伙食账,也从
不算伙食账。想来吃,往厨房米缸里倒一碗米,随你便,绝对没人管,米缸从不空。
吃了,往香案左边那木匣子里扔一毛钱就是。当然,扔一元十元也没人表扬你,但
绝对没有白吃的人。木匣子里的钱从来不空,买油盐酱醋,去取。每天有人送豆腐
来。卖豆腐的,自己去匣子里拿钱,不会多拿,只会少拿。”
“没人管?成了君子国啦?”
“有菩萨看着哩,哈哈哈。你放心,这里没人做坏事,没人沾别人的便宜。大
概是举头三尺有神灵吧,可没人做思想工作。”
“有这等事?谁定的规章?”
“没有规章。你自己盛饭去吧!管饱。你是客,一切免了。”
田稻简直难以相信。
他拿了碗去盛饭,走过小院,发现前厅还有四桌,每桌七、八、十人不等,男
一桌、女一桌的,大家围着一钵青菜豆腐吃得正香,聊得正欢。那和谐、安详的气
氛令他陶醉了。三十年前围垦时,滩涂工棚里不正是这种气氛吗?也是这些人,也
是这种吃法,只不过是生产队的米和菜,派人煮饭。这些人老了。食客中没几个年
轻的,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女人,没有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他又想起“文革”时吃忆
苦饭的场面,五八年吃公共食堂的场面。这些来自各村的人,怎么会不约而同……
他到厨房,揭开大锅,一锅柴火炯的锅巴饭香气腾腾,他的五脏六腑也蠕动起
来。他拿起大锅铲,插进去,“唰”一铲掀起,倒入碗中,翻过来,是一块黄澄澄
的锅巴。他连筷子也忘了用,馋得用口一咬,“嚓嚓嚓”酥口爽心。好久没有吃过
这种饭了。他端着一碗饭,边走边咬,如时光倒转了三十年。他到石桌前,那块黄
锅巴已所剩无几了。他坐进圈子,没人讲客气,十来双筷子,在钵子里来来去去,
斯斯文文,一边吃,一边闲扯,无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