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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梁斌)-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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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匠说:“花了钱就是俺的。”
  朱老巩往前走了两步,又问:“你钱花在谁手里?”
  铜匠说:“花在冯堤董手里。”
  这时朱老巩怒气冲冲,大声喊叫:“你钱花在冯堤董手里,去砸冯堤董。看谁敢动这座古钟一手指头!”他登时红了脖子脸,气愤鼓动着胸脯。
  铜匠瞪了他两眼,故意不理他。两个人悄悄吃完了干粮,脱下蓝布棉袄,提起油锤就要砸钟。朱老巩二话不说,叉开巴掌,劈脖子盖脸打过去,说:“去你娘的!”一巴掌把铜匠打了个大斤斗,滚在地上。铜匠爬起来一看他这个架势,不敢跟他动手,转身跑下千里堤去叫冯兰池。
  当时冯兰池才三十多岁,是锁井镇上的村长,千里堤上的堤董,长得长条个子白净脸。穿着蓝布长袍,青缎坎肩,正在大街上铺子门口站着,手里托着画眉笼子,画眉鸟在笼子里叫着。他正歪着头,眯缝着眼睛品鸟音。听说朱老巩阻拦卖钟,左手把衣襟一提,一阵风走上千里堤,从老远里就喊:
  “谁敢阻拦卖钟,要他把全村的赋税银子都拿出来!”
  朱老巩看冯兰池骂骂咧咧地跑了来,走前几步,把两条胳膊一绷,拍起胸膛说:“我朱老巩就敢!”
  冯兰池把画眉笼子在柳树上一挂,气势汹汹地扭起脖根轴子问:“谁他娘裤裆破了,露出你来?”
  朱老巩听冯兰池口出不逊,鼓了鼓鼻子,摇着两条臂膀赶上去,伸手抓住冯兰池的手腕子,说:“姓冯的,你把话说小点!”他瞪起眼睛,鼓起胸膛气得呼呼的。
  这是人命事,四十八村的人们,听得说朱老巩和冯兰池为要这座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群群一伙伙,缕缕行行地走了来。不凉不酸的人,来瞧红火看热闹。心气不平的人,来站站脚助助威。堤岸上大柳树林子里,挤得乌压压的,人山人海。暗下里议论:“看他们霸道成什么样子了?”“骑着穷人脖子拉屎?看不平了就上手呀!”有一个弯着腰的白胡子老头说:“有胆量的人,要为四十八村的人抱不平了!”
  小虎子站在庙台上看着,心上敲起小鼓儿,害怕闹出大事来。听得人们谈论,觉得父亲干得好,攥着两只拳头,心上一直鼓着劲。
  朱老巩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四周围热情的乡亲们,合住虎口把冯兰池的手腕子一捏,说:“姓冯的!你来看……”他扯起冯兰池走到铜钟跟前,手指戳着钟上的字文说:“钟上明明刻着:‘……大明朝嘉靖丙午年,滹沱河下梢四十八村,为修桥补堤,集资购地四十八亩,恐口无凭铸钟为证……’你不能一人专权出卖古钟!”他越说越快,直急得嘴上喷出唾沫星子。
  一句话戳着冯兰池的心尖子,他倒竖起眉毛,抖擞起脸庞,麻沙着嗓子说:“唗!住口!铜钟是我锁井镇上的庙产,并不关系别村的事。你朱老巩为什么胳膊肘子往外扭?好事的人们在钟上铸了字文,居心讹诈!”
  他这么一说,气得朱老巩暴跳如雷,摔过他的右手,又抓起他的左手,说:“呔!胡吣!仗着你冯家大院里财大气粗,要霸占官产……”他抡起右手,往大柳树林子上画了个大圆圈。
  冯兰池看朱老巩恼得象狮子一样,心里说:“他真个要想推这个横车!”镇定了一下精神,把辫子盘在帽盔上,把衣襟掖在腰带里,撇起嘴来说:“不怕你满嘴胡吣,现有红契在手。”
  他伸手从衣袋里掏出红契文书。
  朱老巩一见四十八亩官地的红契文书,眼里冒出火星子,啪地一声,向红契文书抓过去。冯兰池手疾眼快,胳膊一抽,把红契文书塞进怀襟里。朱老巩没抓住红契文书,拍了拍胸膛,说:“河神庙前后四十八亩庙产,自从你当上堤董,凭仗刀笔行事,税成你冯氏的祖产。冯兰池呀冯兰池!今天咱四十八村要跟你算清老帐,要是算不清楚,我叫你活不过去!”
  冯兰池一听,脸上腾地红起来,老羞成怒,猛地一伸手捋住朱老巩的领口子。他瞪起大眼睛,唬着说:“朱老巩!你血口喷人,不讲道理!有小子骨头你来,试试!”冯兰池说着火起来,五官都挪了位置。把朱老巩从长堤上拽下来,拉到大柳树林子里,四十八村的人们围护着跟到大柳树林子里,两个人一递一句地动了交涉。冯兰池满口唇舌遮掩,搁不住朱老巩利嘴揭发,翻着冯家的老帐簿子,一条一理地数落,羞得冯兰池满脸飞红。朱老巩摆脱了他的手爪,四十八村的人们拥拥挤挤地围随着。冯兰池举起手,指挥铜匠说:“来!有我一面承当,开锤砸钟!”
  这时,小虎子在一边看着,又气又急,两眼睁得圆圆。看冯兰池象凶煞似的,父亲一点也不让他,由不得眼角上掯着泪珠,攥紧两只拳头撑在腰上,左右不肯离开他的老爹。
  四十八村的人们,对着这个令人不平的场面,掂着手可惜这座古钟的命运,替朱老巩捏起一把冷汗。铜匠刚刚举起油锤要砸钟,人群里闪出一个人来。这人宽肩膀大身量,手粗脚长,手持一把劈柴大斧,横起腰膀走上去,张开大嘴说:
  “你砸不了!”
  这时,四十八村的人们一齐抬头看,正是严老祥。朱老巩见严老祥来了,也慌忙跑回家去扯出那片铡刀,一行跑着,大声喊叫:“老祥哥!可不能让他们砸了这座古钟!”喊着,又跑回大堤上。
  铜匠脱了个小打扮儿,又举起油锤砸钟。朱老巩猛地跑上去,把脑袋钻在油锤底下,张开两条胳膊,搂住古钟说:“呸!要砸钟?得先砸死我!”小虎子一看,油锤就要落在他父亲的头上。他两步窜上去,搂住父亲的脑袋,哭出来说:
  “要砸我爹,得先砸死我!”
  铜匠干睁着大眼看着目前的架势,不敢落下油锤。四十八村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危急的场面,偷偷地落下泪来。朱全富说:“天爷!瞎了我的眼睛吧,不要叫我看见。”老祥大娘哭出来说:“咳!欺侮死人了!”小虎子两只手抹着眼泪,他想不到父亲披星星戴月亮地做了一辈子长工,最后落到这步田地上!
  冯兰池还是坚持要砸钟,嘴上喷着白沫,说出很多节外生枝的话。他说:“官土打官墙,大铜钟是全村的财产,砸钟卖铜顶公款,官司打到京城,告了御状我也不怕!”朱老巩反问了一句说:“锁井镇上,大半个村子的土地都是你冯家的,顶谁家的公款?”这时他眉棱一横下了决心,闪开衣裳,脱了个大光膀子。小辫子盘在头顶上,挽了个搪扭儿。叉开腿把腰一横,举起铡刀,刀光晃着人们的眼睛,张开大嘴喊:“大铜钟是四十八村的,今天谁敢捅它一手指头,这片铡刀就是他的对头!”
  老祥大伯也举起劈柴的大斧,说:“谁敢捅这铜钟一手指头,日他娘,管保他的脑袋就要分家!”
  冯兰池冷睁眼一看,他怔住了。朱老巩和严老祥,就象两只老虎在他眼前转。冯家大院里虽说人多势众,也不敢动手,只得打发人请来了严老尚。严老尚绰号严大善人,这人气魄大,手眼也大。庚子年间,当过义和团的大师兄,放火烧了教堂,杀了外国的传教士,在这一方人口里有些资望。乡村里传说,这人骨头很硬,有一天他正在开着“宝”,开到劲头上,用大拇指头捺上了一锅子烟,说:“嗨!递个火儿来!”旁边一个人,用火筷子夹了个红火球来,问:“搁在哪儿?”严老尚把裤角往上一捋,拍起大腿说:“放在这儿!”那人咧起嘴角说:“嘿!我娘,那能行?”严老尚把眉毛一拧,仄起头来,指头点着大腿说:“这,又有什么关系!”红火球在大腿上一搁,烧得大腿肉嗤溜溜地响,他声色不动。
  这个大高老头子,弓着肩提着条大烟袋,走上千里堤。看见朱老巩和严老祥逞着打架的式子,捋着他的长胡子,笑花了眼睛说:“这是干吗?青天白日在这里耍把式,招来这么多的人看热闹,你看这不象玩狗熊?”
  朱老巩气愤愤地说:“我看看谁敢损坏这座古钟?”严老祥也说:“谁要损坏这座古钟,他就是千古的罪人!”
  严老尚冷笑一声,说:“哼哼!狗咬狗两嘴毛!”伸出右胳膊,挽住朱老巩的左手,伸出左胳膊,挽住严老祥的右手,说:“一个个膘膘楞楞的,一戳四直溜的五尺汉子,打架斗殴,不嫌人家笑话?”说着,望着严老祥瞪了一眼。严老祥给他扛过长工,见严老尚拿眼瞪他,垂下头不再说什么。他们两人跟着严老尚走到大街上荤馆里,严老尚叫跑堂的端上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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