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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谱(梁斌)-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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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兰嘴儿一撅,说:“我就知道你怕花钱。”
  老驴头说:“我倒是不怕花钱,我打算一辈子不叫你离开家。你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你走了谁伺候俺俩?我早就打算给你在家里招下个人儿,又是女婿又是儿,将来也有人继承我这份家业。再说俺老两口子百年以后,烧钱挂纸的,你也不用来回跑了。”
  春兰一听,脸上羞红起来,端着饭碗靠在门扇上吃着。一谈起婚事,她觉得心里烦乱,扬起头看着天上,老半天忘了吃饭。
  春兰娘又跟老驴头谈起种瓜的事,她家年年在房后头种上半亩瓜,倒是挺对春兰的脾气,夏天在园里搭上个小窝棚,她坐在窝棚上作针线,守着一只老母鸡,在斗子里孵着一窝小鸡儿。鸡娃出来了,有黑的、白的、芦花的……满世界乱跑,吱吱地叫着,在瓜秧里啄食瓜子儿、油虫儿……真是美气!
  一家子吃了饭,春兰挑上筲,老驴头背上筐,端上一瓢瓜籽儿,上房后头去点瓜。老驴头弯下腰刨着坑,春兰担水。把水点在坑里,等水渗完,再点上瓜籽理上土。正点着瓜,看见朱老忠蹒蹒跚跚走过来,后头跟着严志和。春兰说:“你看,头里走着的那个就是虎子大叔。”
  老驴头探着腰扬起头来瞅了一眼,看见来了两个人,可是他不认得是朱虎子了。朱老忠走南闯北,路走得多了,走起路来,两条腿一踛一踛的,走得很快,眨眼到了跟前。
  春兰笑着问:“虎子叔,你们到哪儿去?”
  老驴头手里拿着小镐刨着坑,笑了笑说:“你就是那朱虎子?”
  朱老忠笑笑说:“我就是朱虎子,朱老忠就是我。”
  严志和说:“敢情你不认得他了?”
  老驴头说:“好啊!咱弟兄三十年不见了,你走的时候,你们俩还没有春兰高,天天晚晌在场里‘打招’。如今你回来了,我也成了老头儿。”
  朱老忠摸了摸下巴,说:“可不是,胡子老长了。干什么?
  要点瓜吗?我还带回来一点金瓜籽儿。”
  老驴头楞了一下,说:“一听你就是有心计的人,打算回来好好种庄稼哩!”
  朱老忠说:“咱是正南巴北的老实庄稼人嘛!”
  老驴头说:“那敢情好。我年年在这房后头点上几分瓜,有这闺女看着,收拾着,倒是不耽误我多少整工夫。卖了瓜弄个零钱儿,打个油买个盐的。咳!咱庄稼人多么发死?要是不使帐,干什么进个钱儿?”
  严志和说:“今年种瓜,明年种瓜,春兰也就成了瓜小姐了。一到夏天,就看见她黑天白日坐在这小窝棚上看瓜园。”老驴头说:“闺女家可能干什么?……怎么,你们上街?”
  朱老忠说:“我去看看老明哥……你看,我走的时候还没有这条小道儿。”
  老驴头说:“可不是!这条小道儿本来是没有的,自从那年志和在我家里安上织布机,运涛一天三晌来来去去,把土踩硬了,再也长不出庄稼来,尽是长草。”
  严志和说:“快别说了吧!你们春兰,一天不知道上俺家跑多少趟,眼不眨扭搭扭搭跑了来。领着一群姑娘,到我那小北屋里去听运涛讲书。”
  老驴头说:“反正是他们俩的事儿,要不怎么能生生的把庄稼地踩成小道儿?这不是一日之功!”
  严志和说:“当然不是一日之功,滴水穿石呀!”
  他们一说,春兰脸上腾地红起来,只是弯下腰点水,不敢抬起头来。点完那两筲水,又担起筲望井台上跑。她故意颤起担杖,担杖钩磨得筲系儿吱吜乱响。那条红绳子辫梢儿,在脊梁后头飘飘飞舞。朱老忠暗自点头说:“嗬!活跳跳的闺女,心性儿有多么活泼,身子骨儿有多么结实!”
  

  朱老忠和严志和说着话走到锁井村后头,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尽头有个砖门楼,大门关着。他们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砖头瓦块和烂柴禾叶子撒了一院子。窗前有棵老榆树,榆钱儿正密,一串串在枝上垂着。有几只刚出巢的蜜蜂,围绕榆花乱飞,嗡嗡地叫着。院里这么静,象是没有人住着,朱老忠故意咳嗽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就喊了一声:“老明哥在家吗?”
  耽了半天,朱老明在屋里答了腔:“谁呀?”
  朱老忠说:“我呀!”
  朱老明说:“进来吧,嗯?怎么声音这么生,好象多久不见了的。”
  严志和说:“当然是久不见了。”
  朱老忠推门进去,门转枢也不响一响。屋子墙被烟熏得漆黑,荫凉得不行。进了槅扇门一看,一个大高老头在炕上躺着,头发胡子都长了很长。
  朱老忠问:“老明哥你怎么了?”
  朱老明听得有人进来,从被窝里坐起来。他不能睁开眼睛,用手巾擦去脸上的泪,说:“我还听不出你是谁来。”
  严志和说:“你想不到。”
  朱老明摇摇头说:“想不到,反正不是这锁井镇上的,是外路口音里夹杂着锁井腔儿!”他的脸色焦黄,脸孤拐向外凸着。眍䁖着眼窝,眵目糊把上下眼睫毛粘在一起了。他使劲翻了翻眼皮,怎么也睁不开,又紧紧合着。
  朱老忠问:“你的眼怎么了?”
  朱老明说:“闹眼呢。”
  朱老忠说:“也不治一治?”
  朱老明说:“谁说不想治,可也治得起呀!”
  朱老忠说:“这个好说。”
  说到这里,朱老明不再说什么,扬起下巴动了神思,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是谁的声音,他说:“志和!你你告诉我吧,他是谁?老是叫我闷着!”
  严志和说:“他是谁?你可记得三十年前为了保护铜钟大闹柳树林的事?”
  朱老明呆了一刻,楞楞地说:“哪!我还忘得了?”严志和说:“他就是朱老巩大叔的儿子,现在叫朱老忠。”
  朱老明一听,拍掌大笑,这一笑两只眼睛也睁开了,露出血红的眼珠。可是他还是看不见,抬起两只枯瘦的手向前摸着。朱老忠见他伸出手来摸人,向前凑了两步。朱老明先摸到他的胳膊,又摸到他的肩膀、耳朵。当摸到他的胡子的时候,朱老明咧开嘴说:“啊呀!兄弟,你也老了!”
  朱老忠说:“不老,长了胡髭罢了!”
  朱老明说:“不老,你今年怎么个岁数儿?”
  朱老忠说:“四十五了。”
  朱老明说:“四十五也是半截子人了。”
  三个人一直在屋里说着话,也不见有人进来。炕上放着一把水壶,一个算盘,算盘上放着两块干裂了的饽饽,这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朱老忠问:“咱那一家子人们呢?”
  朱老明说:“哪里还有人!你嫂子才没了,闺女们住不起家也都走了。咱老二扛着个长活,晚上回来看看,给我做口吃的,就又走了。咳!家败人亡呀!”
  严志和拿把笤帚,把小柜子扫了扫坐下。从褡包上摘下烟袋来,打火抽烟。问:“老明哥,你抽一袋不?”
  朱老明说:“我在闹暴发火眼,不抽烟。”
  朱老忠问:“这是怎么闹成个唏咧哗啦?”
  这句话不问也罢,这一问呀,朱老明拍着炕席说起来。从冯老兰和冯老洪拉着团丁打逃兵,说到五千块洋钱摊派到老百姓身上。他又张开大嘴哭了,说:“干也是倾家败产,不干也是败产倾家,我就决心和他打了这场官司。开头谁也不敢干,你想冯老兰那家伙,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脚,四条街乱颤,谁敢捋他的老虎须?再说家家种着冯家大院的地,使着冯家大院的帐,谁也掰不开面皮儿。后来老星哥和伍老拔出来,才串连了二十八家穷人,集合到一块商量了商量,谁拿得出钱?
  我说:‘这么着吧,我拿头份,先去五亩地再说!’”
  朱老忠说:“一打起官司来,五亩地可花到哪里!”
  朱老明说:“可不是嘛,一个五亩,两个五亩,三个五亩也不够……我和朱老星,伍老拔,套上牛车,拉着半笆斗小米子,拉着秫秸穰,在城里找了人家个破碾棚,支起锅做饭。晚上就在碾台上睡。就是这么着打起官司来!这个世道,没有钱在衙门里使用,怎么能打赢了官司呢?递字儿,催案子,都得花钱。哪里有那么多钱!衙役们有时候叫我请他们吃饭,我就请他们吃碗小米干饭熬菜汤。”
  朱老忠问:“哪,能行吗?”
  朱老明说:“官司就是这么着打输了,连告了三状,连输了三状。咱请律师要花很多钱,冯老兰是有名的刀笔,用不着花钱请律师。再说他儿子冯贵堂,上过大学堂,念过‘法科’。”
  朱老忠拍着巴掌,叹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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