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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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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不够大。这么多巧合。自己可笑。人人可笑。她又微微地露出一丝面向一切的冷笑。面向一切的冷蔑,是保持心理平静所必需的。善良的心总是要被践踏的。就像不平等的爱情中,痴情的一方总要遭受痛苦一样。她一点都不善,就像她一点都不清高一样。看着她高雅娴静、庄重温和,那不过是把一切都包起来的结果。她太容易陷入自省了。  
  她不要再自省,她把目光投向外面。  
  车窗外,一个充满现代气氛的辉煌京城。  
  一幅幅图画,纷沓交叠。被灯光点缀照亮、装饰勾画出的街道、路口、车辆、商店、大厦,都在掠动中化为色彩绚丽、光怪陆离的几何图形。最漂亮的还是北京的姑娘。她们的穿着漂亮,款式新颖的裙子线条优美;她们的身材漂亮,显出现代人的挺拔、苗条与健美;她们的神态漂亮,明眸皓齿,生气勃勃,充满自信。北京是属于她们的。现在是属于她们的。她们在路边漫步,在车上旁若无人地说笑,她们无所顾忌地和恋人在车厢的拥挤中搂抱着,低语着。  
  林虹心中涌起一丝嫉妒。这是她这个年龄(年轻又不年轻)的女子对年轻姑娘特有的嫉妒。  
  她想到自己的年龄。但她现在已进入很好的自制状态。  
  她平静。她宽容。她一瞬间便生出许多优越感。她比她们更成熟,她更深刻地理解生活,她更能掌握自己的心理平衡和风度。 
  看着她们,她渐渐露出善意的微笑。  
    
 
                                                                                          
         

   
第十四章  
  吴凤珠这位六十多岁的心理学家,一吃完晚饭就开始上上下下翻箱倒柜。把里外房间翻乱了,把一家人也翻烦了。家里本来就狭窄拥挤。   
       
  范书鸿这位老历史学家,直直地站在那儿,皱着眉无可奈何地看着制造混乱的妻子臃肿的背影,她正趴在地上从床底下吃力地拖出一个个尘蒙蒙的破箱子。他的目光透过黑框秀琅眼镜的镜片忍耐地投射着。但历史学家的忍耐力也到极限了。   
       
  “你有完没完了?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慢慢翻?”他尽量声音放缓,克制着不耐烦,“你看家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箱子打开着,抽屉拉开着,床上堆满了翻出来的衣物,空气中充满了樟脑味和尘土气。  
  “我又不妨碍你们。”吴凤珠一边打开一个尘土厚积的破箱子,倒出旧衣旧鞋、破书烂本,埋头在里面哗啦啦翻寻着,一边无暇旁顾地嘟囔着,“我为什么要换个时间?还有什么比我这事更重要的?”  
  翻。她要翻出来。今天研究所领导找她谈话,动员她退休,表示在退休前可以考虑解决她的入党问题。她要写一个对党的全面认识。过去写过很多。她要翻一件重要东西,那是她在干校的几年里写的思想学习笔记。不找到它无论如何不行。那是她最认真解剖自己灵魂的文字。  
  “你不知道今天林虹要来?这么乱,你叫她怎么进得来?”范书鸿依然克制地劝说着,但声音显然高了几度。  
  吴凤珠还是自顾自翻着东西。过了好几秒钟,她才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着:“来不来也不一定。你们不是去接了一趟火车没接着?……都是自己人,乱点怕什么……家里本来就拥挤嘛。实事求是嘛。为什么要硬装门面?”  
  范书鸿毫无办法地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不讲理。二十几年前动不动是一句“思想改造”。十几年前动不动是一句“斗私批修”。现在动不动是一句“实事求是”。  
  “人家是客人,你要站在客人的角度想想嘛。这么挤再加上这么乱,人家还敢在这儿落脚吗?”他一摊双手说。他要为客人考虑。他要诸事得体。  
  一厅三室的住房。“文化大革命”中,取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特权,搬进了一家工人,占去一间。剩下两间是套间,他和儿子住外面一间,妻子和女儿、保姆住里面一间。家具、书籍堆积如山。今天林虹来,越发显出居住条件的窘困。  
  女儿范丹妮一直在乱中求静地对着镜子描眉,不理睬身边的天翻地覆。她坐在屋角栗色雕花木的椭圆镜前。床上、椅子上堆放得乱七八糟的衣物,几乎把她埋起来了。她这时转回头,瞥了母亲一眼。“人家说一句要考虑解决你入党问题,你就头脑发热了。现在发展六十多岁的人有什么用?不过是哄着你退休。”她刻薄地冷嘲道。  
  做母亲的似乎没听见,还蹲在那里翻着。一个个发黄的旧本子烂纸捆,发散着潮霉气味。  
  翻。她一定要翻到。她生性执拗,干什么事总要一直干下去。今天她翻寻不到那几个本子是睡不着觉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吗?女儿的话她才听不进去呢。现在谁的话她也听不进去。她只知道自己前面的目标,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其实,不管在什么事情上,她从没有听进去过别人的劝告。什么叫“哄着退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都学得玩世不恭。她在心中不满地唠叨着,最后唠叨出声来:“正正经经的事情,也不相信,怀疑一切。”  
  ……她今天是一路激动下班回家的。  
  研究所新上任的所领导老岳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理着庄重漂亮的中背头,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委婉地结束着动员吴凤珠主动退休的谈话:“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吴凤珠一直低着头,脸色很难看,像是突然病了一样,这时她失神地慢慢抬起头,目光恳求地想申辩什么,但她没说出一句来。退休看来是无可抗拒的命运了。  
  “那我的……”她吃力地嗫嚅道。  
  “你的什么?”老岳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我……我是说……我的……”她有点浮肿的、病恹恹的脸上淌流下一道道汗水。她的困难表情把问题说明了。  
  “噢,你是说你的组织问题吧?”老岳恍然大悟。这位吴凤珠从1950年回国开始,三十多年来“虔虔诚诚”要求入党是有名的,紧跟形势又总是跟不上或跟过头也是有名的,成为人们闲谈嘲讽的对象也是有名的。他怜悯又有点反感地看了看吴凤珠,敷衍着笑了笑:“好,好,这个问题组织上会考虑的,正在考虑。现在,你还是要继续提高对党的认识。”……  
  “妈,再说,你入党为什么?都要退休了,入了党有啥用?除了交党费,一丁点好处也没有。”范丹妮又冷言冷语地说道。  
  “我是信仰。”做母亲的这一句是讲得明确的。  
  “你信仰什么,马列主义?你从来也没弄懂过马列主义。我看你信仰的是政治时髦。提什么口号,你盲目跟什么口号,比谁都‘左’。当了几十年的牺牲品。”  
  “我怎么当牺牲品了?”吴凤珠停住手,很生气地问。  
  “每次积极要求入党,最后就是一个结论:入党动机不纯。”  
  “我怎么动机不纯了?”吴凤珠眼睁睁看着女儿,张着嘴,呆呆地说不上来了。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看你就是政治虚荣心——当代最大的虚荣心。”  
  “我怎么虚荣心了?”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好了,凤珠。”范书鸿连忙笑着打圆场,看见妻子的手发抖,他怕她心脏病发作,“你这不叫政治虚荣心,啊,你这叫……叫绝对之探求。”        
  “我怎么绝对之探求了?”  
  “我可不是讽刺你啊。你没看过巴尔扎克有部小说,写个化学家,就叫《绝对之探求》。为了一个根本达不到的、绝对的目标,做无休止的探求。”  
  “我的目标怎么达不到了?”  
  “你的目标当然是可能达到的,这一点你和那个化学家不一样。”范书鸿息事宁人地赔着笑。  
  唉,真正是“绝对之探求”。她自己不知道。三十多年了,入党的事一直折磨着她。不知交了几百份思想汇报,紧跟各项运动,响应各个中心口号。每次找组织谈话,痛哭流涕地解剖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自我批判中度过。几次像要被发展了,又没有。照例是心脏病发作。入党为了什么,对这一点的认识,她三十多年来大概是越来越离谱了。入党就是目的。目的就是一切。她看不清别的。看不清自己。越是付出痛苦代价的目标越宝贵。越不易达到的目标越魅惑人。  
  有了绝对的目标,就有了绝对之探求了。  
  吴凤珠大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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