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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忍受着无所不在的冲撞涤荡。全身灼热,这冲撞时而猛烈时而柔细,这是一次淋漓尽致
的洗涤。渐渐过去了。潮水不可避免地消退。它化为一片涌动连接的大水,在夜色中回旋不
止。它回旋不止……
我一直闭着眼睛。多么感激夜色里的琴手。他和他的琴,今夜都成了天赐之物。这是神
灵赠给整个平原的。我感激他。
在这个归来的夜晚,我第一次听懂了这首曲子——它原来在讲一个决绝和忍受的故事。
曲子消失时,大海滩上再无令人瞩目的声响和事物。所有人都默默的。我睁开了眼睛,
接着大吃一惊——四哥紧闭双目,泪水溢满了每一条皱纹……
我屏住呼吸,仰脸去看满天星辰。
我相信盲人阿炳的倾诉引起了四哥一生的回忆——怎样离开平原去东北讨生活;怎样不
幸地伤残了一条拐腿;接着就是拖了一条拐腿,在芦青河两岸、在平原上长久流浪……
葡萄园里响起啪哒声,是露水在滴落。我们都能感到这是平原上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斑
虎爬起来,自觉地到园里巡逻去了。大约有半个多钟头,它又重新卧到了刚才的地方。它昂
着头,月光下它的鼻头闪亮,那是被园中露水弄湿的。这样的时光永驻该有多好啊。
真不敢想象我们大家会失去这个葡萄园。一想起四哥将重新拖拉着那条拐腿游荡,我心
里就一阵撕痛。
……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暗自寻思会觉得吃惊:怎么四周有那么多朋友遭到了厄
运?真令人不寒而栗……我并未与其他人讨论过这个感受,也许一经交流大家的印象都差不
多。如果真是如此,不幸的人就太多了。可是我们分明又看到有那么多欢天喜地、情不自禁
的人……必须去看看那位酒厂工程师了,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过去他是著名的酿酒师,搞出了两种名牌酒;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老婆、一副强健的体
魄、宽敞的住房。那时他才四十二三岁,黑红色的脸膛,高鼻梁,一头拳曲的乌发。一切方
面都让人嫉妒。他带着得意的美酒走遍了欧洲,几乎一天到晚穿着笔挺的西装。现在他四十
六岁,很快就要年过半百,突然又把老婆丢了。
她是他的珍宝。
他很快添上了白发,饮酒不断过量,手指常常颤抖。他把那几间宽敞的屋子搞得乱七八
糟,所有带花的衣服都被他锁起来,还把爱人戴过的一顶彩色斗笠悬在墙上……他的神经开
始不正常。
人们这才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原来还是个孤儿!
他从二十多岁毕业分配来东部城市工作,至今没有挪窝儿。后来就是恋爱结婚,事业发
达,被人羡慕。没想到他的幸福竟是如此脆弱。眼下他无依无靠了,老家在几千里远的一座
山城,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一位堂兄去年也去世了……
他现在是真正的单身汉。
我直接去了他的宿舍,门锁着。问了一下,说是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病情发展很快,已经不可收拾。没办法,只得找人把他捆起来,用车拉到了那
里……”
“捆起来”三个字差点让我流出眼泪。我忍着,再不想看这个地方一眼。这儿到处都是
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儿。
赶到那个精神病院,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探视。好像那些大夫的神情也不太正常。
那地方简直像个牢房——有带铁棂的窗户。所有重病号都住这样的屋子。他隔着窗子与
我相见,两手紧紧握着铁条,摇动着,想一口气把它折断。他肯定认出了我,一动不动盯了
十几分钟,哗哗流下了泪水。整个人瘦得吓人,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神情尖尖
的。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哭出来。我叫他,他不吭声,只是流泪。我按到他的手上,他
就把额头抵到上边。他喃喃着,仰起脸来:“……那个大头目的狗儿子来参观,一眼看见了
她……后来用车拉她去钓鱼,再后来……”
这些话不会错的。我相信这时候他很清醒。我对他说:
“你振作起来吧,别丧气!你还有多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样一个女人有什么可惜的!你比她重要一万倍!你明白吗?”
他摇摇头:“我不重要……她才重要——你不知道她!她才重要……”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见过那个女人不止一次了,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疯浪的一个女人。
她长了副漫长脸儿,眉眼鼻梁多多少少带点异族人的味儿。人显得很年轻,多少年下来没有
一点变化,几乎不会衰老。那时她还多么爱我们的酿酒师啊,大家正一起玩着,她一转身就
亲起他来。“她受不住,她就这样!”酿酒师对朋友带着歉意解释。
也许这时发生什么都不该吃惊……不过总该有谁来教训一下横行无忌的流氓吧。
他继续摇动铁棂,摇不掉就大喊。这声音粗砺骇人,像山洪之声。他完全失去了控制,
大吼大叫。一会儿有几个人咚咚跑来,粗暴地赶开了我……
最后那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脑海。我明白,在强烈的刺激下,一位天才可以变成一头狮
子……
我又一次无可奈何地看着一位不幸的朋友。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
次。我相信这样的经历不会有助于我——每一次都必须用尽全力抑制住什么,不让悲愁无告
的情绪把我淹掉。
我因为被这样的心情攫住了,难以入睡,就索性坐起。我只有把一切讲出来才会好受一
些。偶尔我在灯下翻一翻那些古歌,让思绪飞到几千年前。可是这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走出去,走到黑赳赳的葡萄园中,让冰凉的风吹一吹……
我伫立在一棵葡萄树下,马上听到了海潮的声音。奇怪的是今夜的风非常弱,夜潮声却
很大。那种低沉的声音说明它动荡翻涌的源头在辽远的地方,在靠近一道深渊的地方。这种
声音比起狂风卷起的浪头扑扑摔碎在沙岸上更为可怕。我从小就听熟了这种隐隐的、潜伏着
的钝钝潮声。平原上的老人对这种看似平静、却能把潮声传递到远处的海象叫做“发海”。
他们吸着烟听一会儿,然后断定说:“今夜发海……”
天空是纯粹的黑蓝色。星辰灿烂。正北方的北斗显得那么淡弱。我遥望它,不禁又想起
徐芾东渡的船队。他和那个大王的故事,在这片平原上已是支离破碎。我着迷于它所有的细
节,并以此来战胜自己的遗忘。而这一切,只能求助于流传在民间的古歌了……好久没有自
己写下一行歌子,因为它比起我搜集整理的这首古歌,已显得苍白无味。我咀嚼着永久的传
奇,想象着默念这些古歌的人、他们奇特的心情……
如果有一天能出版这些古歌,哪怕印一本小册子,我想都是极有意义的。古歌记载的可
不是俗人们嚼烂了的那个故事。
在这样的夜晚,我不禁想象起几千年前这片葡萄园的模样。它当年是宫殿之一角?是一
小片桑园?是士兵的营帐?那个“千古一帝”东巡是否走过这儿?他在这一带的海上射杀过
大鲛吗?
[古歌片断]百艘楼船兮驶入茫海,日夜兼程兮,寻瀛洲方丈蓬莱。
寻觅日出之地兮,水天交融闪烁五彩。
何处渺渺神山兮,锦绣乐园藏于天外?
橹桨折兮汗如潮,樯帆碎兮桅杆裁……
浆手卷入浪涌,丧生鱼腹悲声哀哀。
十日狂涛兮风暴雷吼,众跪伏兮焚香祭海……
秦兵欲抛童男女,徐芾夺儿护入怀。
“莱夷根苗是臣之眼珠,吾之性命兮与其同在!”
二十日暴雨浇淋,再不见日月星辰。
百工损兮楼船折,壮士一去兮无音讯……
悲兮弓弩手,伤兮莱夷人!
叫一声徐乡之贤士,悲泣四起兮于心何忍?
只怕今生不见三神山,葬身大海无茔坟……
“男儿虽死犹生,你我不可辱没莱夷英名!
砥志砺心兮,虽九死未可抛却根性。
茫海兮再埋忠骨,路遥兮但求德功。
先人伟绩永垂兮,共赴危难是不变之约定!
誓旦旦兮必达彼岸,感上苍兮顺水好风。
观星象辨潮涌不可稍怠,同心合力兮一呼百应!……”
风暴逝兮困荒岛,落荒凉兮路遥遥!
桨手百工染顽疾,童男童女长号啕。
三日兮断炊,十日兮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