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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2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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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是认定它了,认定它了等于认定了我是哪里人。河南兰考人。焦裕禄的同乡。是的,我是河南兰考人,现在我就是这么想的。真想不到,电视机有这么神,还能把我这么老大个谜团都解开了。更叫我想不到的是,那天……啊,简直跟做梦一样的,有一天,我居然从电视机上看到了她——我闺女呢! 
  啊,这个电视机啊,简直是存心要把我所有的谜团都解开,竟然把她的下落也给我折腾出来了。啊,我万万想不到,她还活着,而且看上去活得上好的,用的办公桌比我的床铺还大,出门坐的是亮光的小汽车。阿木老师是识得字的,说这女人现今是一个什么军工厂的领导。党委书记。董事长。三八红旗手。巾帼英雄。电视上是在表扬她,说她把生意做到日本美国去了。赚的钱多得数不清呢。啊,这人是她吗?她没这么胖,这么白,说话也没这精神气。啊啊,这人不是她吗?就是她!她就是再胖一点,白一点,说话气再精神一点,我也识得,认得,就是她。人不是树,不能完全确定,我完全确定得了,她就是她,错不了的。那天晚上,我没看完电视就走掉了,阿木老师问我怎么了,我说人不舒服。我确实不舒服,从阿木老师屋里出来,脚上一丝力气都没有,走路像走在水里一样,非常费力,几步路走得我冒汗,进门时还叫门槛绊了一跌,硬生生来一个劈叉,痛得我叫。 
  屋子里黑作一团,心里面也疼得发黑。我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稀里糊涂地在房间里瞎转着,直到连着碰翻了两张凳子,才想起我还没开灯。我开开灯看,奇怪了,我手上居然已经捏着那块手绢,也不知是怎么拿到手的,它本来是藏在我箱子里的。再看看手绢,就更奇怪了,以前绣的太阳明明是鲜鲜红的,现在怎么成黑的,兰草本来是绿的,活的,现在成乌的,死的。我以为是灯光的原因,凑到灯下看,还是这样,太阳是黑的,兰草是乌的。我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我眼睛里有泪水的缘故吧。我对自己说,不要哭,你哭什么,你没必要这样……可我还是这样,鼻子发酸,眼睛发烫,眼睛里的东西都变了形,染了色。可能这才是真实的,我想。可能吧,我不知晓,我一个孤老头子,一个残废人,能知晓什么,知晓了又有什么用?我只知晓,我要活下去,必须把这爿店开好,但现在着实是越来越开不好了,所以我也活得越来越难苦了。不过,我想,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不觉得生活的难苦,那些幸福人的生活又怎么能感到幸福呢?这样想着,我心里要感到好受一些。现在,我并不感到太难受,只是看进来的货老是脱不了手,心里头发慌。我想,如果每一个月都能把进的货顺顺当当卖掉,我觉得我就是个幸福的人。 
无岸之河
葛 亮 
  一 
   
  李重庆是叫李重庆,他不是个四川人。对于这一点,他已经懒得解释了。他生下来那天,恰好是他爷爷的六十大寿。祖孙俩的生日可以一锅烩,大伯说完,就给他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他觉得,从起名字开始,这个世界对待他就欠严肃。 
   
  李重庆三十岁上认识了叶添添。他说他不喜欢她这个名字,无论从音韵还是意境,都好像个交际花。 
  叶添添就好脾气地一笑。那时候她真是个好姑娘,人好,生得也是有前有后,有头有脸。 
   
  李重庆收拾了一下,拎起叶添添为他准备好的东西,去看他的博士导师。 
  去看导师要穿过整个大学教学区。导师住在医学院特护区的专家病房里,五年了。五年前导师中了一次风,后来大病小病接踵而至。开始他自己倒不在意,校方却慌了神,把他关在专家病房里不给出来了。 
  老先生何曾耐过这样的寂寞,对学校领导抱怨说这样的生活要淡出个鸟来,老头不怕文山会海,就怕整天关着门听不见人说话。校方有自己的道理,说:“您老对自己不仔细。我们却不敢拿您的身体开玩笑。我们要对您负责,要对学校的声望负责。”这个帽子一戴,唬得老先生不言语了。 
  大学尽了人事,老先生自己却知了天命,在特级护理下一天天地垮了下来。就是近两年,竟然已经下了五次病危通知。李重庆推开门,看见师母倚着床在看《参考消息》,导师躺在床上打点滴,刚刚做过透析,还没缓过劲儿来。看见李重庆,眼睛转了一转,眉头舒展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师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叹了口气,说人都快要去了,还买这些给谁吃。他们买,是他们形式主义,你还凑什么热闹,说着说着,就摘下老花镜来擦眼角。 
  导师是“国宝”兼“校宝”级的人物,李重庆就想这被人供起来的滋味也太难受。老先生前些年还可以在中国振臂一呼。这就是学术地位,大学看重的也就是这个,就好比季羡林在北大,吴宓在清华。岁数不饶人,成果是出不了什么了。可只要他们在一天,就还是学校的血肉。他们一倒下去,这些大学的名牌就好像硬汉子脱了水,没有底气了。 
  师母给李重庆削着谁送来的苹果,边和他聊些闲话,导师却是开不了口的。李重庆有些伤心,想前些年来看他,老头还发发少年狂,大声问他,绳子带来了没,绳子带来了没。李重庆就笑他老顽童,因为他说与其牺牲在高压氧舱里,不如一根绳子一了百了算了。师母就呵斥他,说“文革”都挺过来了,现在说这种丧气话。李重庆跟着说就是就是。他虽是导师的学生,岁数却隔了辈,彼此言语上就有些爷孙间的放肆和不拘。还有一层,李重庆是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这确实是他时时引以为豪又令旁人刮目相看的事情。当年李重庆上研究生前在期刊上发了篇论文,老先生偶然看见大为赞赏,就对系里说,我也快教不动了,最后一个,就是这孩子了。可是,李重庆那时候是不太情愿的,因为老先生能在学术界站稳脚跟,靠的是他起家的苏俄文学和形式主义文论研究,都是些过时的东西。还是系领导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才勉强答应下来,算是配合了老先生钦点关门弟子的一段佳话。 
  后来,李重庆确是庆幸跟了这么一位博士导师。倒不光是留校后评职称什么的系里一直给他开绿灯,而是他的确从老先生身上学到了东西。先生是真正经历了风雨的人,从西南联大求学一路走下来,该参透的参透,该扬弃的扬弃。到了李重庆跟他的时候,真的已经历练得炉火纯青,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学。他对李重庆又是对孙儿般宠爱的,所以言传身教,不遗余力。几年下来,李重庆自己都感到有些世事练达皆文章的意思,自觉少走了不少弯路。 
  导师最看重的大师兄去了南方一所高校做系主任。学生里坚持逢年过节去看导师的就是李重庆一人。同门兼同事大林常常笑他是孝子贤孙,他听是听着,去还是要去。学校自然还是照顾得极周到,但师母说那始终是官方立场,不贴心的。 
  李重庆安慰了一会儿师母,又把儿子的照片拿出来给她看,说了几个他在幼儿园闹的笑话。师母的脸色就有些好起来。说小宝都长这么大了,下次抱他来给太爷爷高兴高兴。李重庆就也在心里笑,想儿子百日时摆酒,导师来了自封是太爷爷然后自说白话跑到上座去坐,叶添添还有些小不痛快,说他倚老卖老。正想着,突然师母话锋一转,说,谁知道下次来了人还在不在了,说完眼圈又红了。李重庆唬得赶紧岔开话题安抚她。终于要走了,师母把床头柜里大家送的进口奶粉一罐罐全收拾出来,硬是让李重庆带走给儿子喝去。 
   
  二 
   
  物质生活。 
  李重庆又坐在这里了,面前是一杯茶。茶叶在白陶的杯子里轻轻地旋转,时间也缓慢地流了过去。 
  李重庆忘记什么时候这里有了一间茶社。大林第尸次带他来的肘候,他在门口怔了好几秒钟,使劲回忆这里以前是间什么铺子,卖油条还是租影碟的。他问大林,大林就有些不耐烦,说发什么思古之幽情,里面的世界很精彩。 
  里面的世界笼罩在浅紫色的灯光里,迎着门的,是杜拉斯巨大的黑白照。年迈的杜拉斯,饱受摧残的容颜,被千人万人爱戴着。她的左下方,却有另一双眼睛,巴索里尼。同样是一张著名的照片,对着一众浮生邪邪地放任地笑。笑得太放任,有了喧宾夺主的意思。李重庆终于在杜拉斯的周围,找到了亨利·米勒,大岛渚,然后是三浦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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