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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2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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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幼几百人在护卫,君亭几天几夜都没有回家,锣敲得咣咣响,要严防死守。而伏牛梁更糟,有泥石流往下涌,涌没了那一片幼树林子,退耕还林示范点像是癞疮头,全是红的黄的疤和脓,没了几根毛发。清风街人都愁着,见了面就骂天:一旱旱了五年,一下却把五年的雨都下来了,这是天要灭绝咱呀么! 
  说实情话,一下起雨,我是高兴的。平平淡淡的日子我烦,别人家生活得好我烦,别人家生活得不好我也烦,这场雨让清风街乱了套,看着人人鼻脸上皱个疙瘩,我嘴上不说,心里倒有了一点快意。这或许是我道德品质坏了,但我就是觉得快活么!我光着脚,也不戴草帽,在雨地跑来跑去,到东街报告着西街的谁谁家屋漏了,到西街报告着东街的谁谁家后檐垮了。我去看夏天义,我说:“二叔,果园那边塌方啦,新生家毁了三十棵苹果树,陈亮搭的棚子倒了,你说这雨厉害不厉害,那么结实的园子地,说塌呼噜塌了一百米!”夏天义从炕上坐起身,说:“你过来,你过来。”我伸过头去,夏天义啪地在我脸上扇了一下,说:“看把你高兴的?!”这一扇;不疼,却把我扇蔫了,乖乖地坐着。二婶说:“你打引生干啥哩?”夏天义说:“不打他就疯圆了!”伸手在炕头上抠土,抠下一小块干土塞在嘴里嚼。 
  夏天义一开始下雨浑身的关节就疼得没有下炕,昏昏沉沉在睡,总觉得天裂了大缝要塌下来,后来睁开眼,又看见睡屋的墙裂了一条直直的缝子,趴起来再看时,是电灯开关绳子,头就枕着那块白石枕头继续睡。睡得头疼,坐起来肚子饥,抠炕头墙上的干土疙瘩吃。蚯蚓是吃土的,夏天义也吃起土了?夏天义在吃了一疙瘩干土后竟然觉得干土疙瘩吃起来是那样香,像炒的黄豆,他就从那时喜欢起吃土了。先是夜里二婶听见他咔咔地咬咂声,还以为他睡梦里磨牙,拿脚蹬了蹬,夏天义哼了一声,二婶说:“你醒着?吃啥的?!”夏天义说:“好东西。”二婶说:“啥好东西不给我吃?”从炕那头爬过来夺过一点塞在自己嘴里,才知道是土,就忙在夏天义的口里抠。夏天义却说他觉得吃着香,还是吃,几天就把炕头墙抠得像狼扒过一样。那些天吃饭是轮到了庆堂家,庆堂和竹青打了伞过来背他们,夏天义坐在庆堂家的门槛了,又是手自觉不自觉地在门框边墙上抠。竹青就去把赵宏声叫来,赵宏声也觉得奇怪,说吃干土是小孩家肚里有蛔虫了才喜欢吃的,还未见过大人吃土。就对夏天义说:“天义叔,你咋吃土呢?”夏天义说:“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好吃。”赵宏声说:“吃了土有没有不舒服的?”夏天义说:“没。”赵宏声就对竹青说:“没事,鸡还吃石子哩,他要吃就让他吃吧。” 
  到了这天晌午,雨总算停了,哑巴从河堤上回来,腿上流着血,他是在堤上打木桩,铁锤打偏了撞破了腿,一回来就死猪一样倒在炕上呼呼地睡。夏天义却要把他喊醒,怎么喊都喊不醒。二婶埋怨娃乏了你叫他干啥呀,夏天义说天放晴了,得去七里沟看看。二婶说:“啥时候了你还操心七里沟?”夏天义说:“啥时候?!”还是把哑巴摇醒。夏天义却在箱子里寻他的新衣服,嚷嚷他的那件竹青给新缝的蓝夹袄呢,腰带呢?二婶说:“去七里沟呀还是吃宴席呀?!”夏天义说:“有新夹袄为啥不穿,再不穿没日子啦!”二婶说:“你是死呀?!”说过了觉得不吉利,呸呸呸地吐唾沫。夏天义穿了新夹袄,又系上腰带,拿锨就往出走,哑巴要背他,他不让,两人刚走到夏雨家院门外,白雪在院门口往脚上套草鞋,而夏雨两脚黄泥,拿着一把锨。夏天义说:“夏雨你是从堤上回来的,水退了吗?”夏雨说:“退了。我刚才去我爹的坟上看了看。”夏天义说:“水没冲坟吧?”夏雨说:“只把栽的几棵柏树冲了。”夏天义说:“白雪你也去了?”白雪说:“我没去,茶坊那边捎了口信,说房塌把人压死了,让去的。”夏天义说:“人咋这么脆的!那咱一块走,我到七里沟看看去。”白雪说:“去七里沟呀?等天晴定了,地干了再去么。”夏天义说:“地不干,你不是也出门呀?”白雪说了一句“二伯这夹袄合身”,跟着夏天义一块出了巷子。 
  巷外的街道上停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我坐着哩。我不嫌凉,光着膀子唱秦腔:“把你的贞节名注在匾上,晓与了后世人四海宣扬。”夏天义就说:“引生,你咋知道我要去七里沟呀?”我说:“我还知道白雪也出去呀!”我让他们都坐到拖拉机上,白雪不坐。夏天义说:“坐,你看引生像个疯子吗?”白雪就坐上来,坐在了车厢后沿。 
  有白雪在拖拉机上,我开得很慢。大雨把沿路冲得坑坑洼洼,大雨却使路两边的草很绿,所有的花都开了。今天花见了我特别欣喜,蜂也来追逐我。一只蜂落在我耳朵上,嗡嗡地唱,哑巴看见了就来赶蜂,但那蜂不等他的手拍过来却掉下去死了。我说:“天义叔,这蜂乐死了!”夏天义说:“鬼话,蜂咋乐死的?”我说:“蜂一看见我光着膀子,心想这下可以叮了,一乐就乐死了!”夏天义和哑巴都笑,白雪也笑了,白雪笑是拖拉机一颠蹦出一个笑的,笑得像爆包谷颗,一个一个都是花。 
  到了七里沟外,白雪下了拖拉机要定了,她要走过那个沟岔地,再往东拐一个弯,再走二里地就到茶坊村的。我立即也跳下拖拉机,说:“你几时回来呀?”白雪谢:“天不黑就回来吧。”我说:“那我们等着你!”一眼一眼看着她走过了那段沟岔地。哑巴催我开拖拉机,啷啷地敲车厢,夏天义一直没说话,吃他的黑卷烟。 
  七里沟里,果然水将那道石砸冲垮了,而且还有一股水从沟里往下流,夏天义就让我和哑巴在沟上边筑了一道土砸,把水改到了崖根。我和哑巴干活,夏天义坐在草棚门口,草棚没有倒塌,他坐了一会儿,手便又在棚门口抠地上的干土,丢进嘴里嚼起来,然后直直地盯着不远处自己的那座空坟。那棵木棍栽活了的树上,鸟巢还在,再大的雨鸟巢里不盛水,鸟夫妻却总不安分,叽叽喳喳地叫。我说:“叫啥哩,叫啥哩?几天没见,想我们啦?!”鸟夫妻还是叫,在空中飞,但不离开我们,而且落下三片羽毛。我不理了鸟夫妻,我说:“哑巴,你爷看他的坟哩!”哑巴没吭声。我说:“哑巴,你爷在想啥哩?”哑巴还是没吭声。哑巴是说不了话的,我就不和他说了,但我在那一刻里却听见夏天义在说话,他的话没有声,是在心里说的。他说的是:我不久就要住到这里了吗?我要死了,清风街会有谁能抬棺呢?这场雨使今年又少了收成,更多的劳力还要出外吗?清风街人越来越少了,草就更多了吧,树就更多了吧,要有狼了吗,有狐子了吗?我埋在了这坟里,坟上会长出些什么东西呀,是一棵树还是一丛荆棘,能不能也长一片麦子,麦穗就像那一穗麦王?人死了变成树或者荆棘或者麦子,何年何月能看到七里沟淤地呀?人活一世太短了,干不了几件事,我连一条七里沟也没治住!清风街人都往外走,不至于就走完吧,如果有一日还有人来淤七里沟,淤成了,他们坐在我的坟头上又该怎么说呢?说:以前有个夏天义,他做人是失败了,这七里沟是他的耻辱。唉,或许这坟不几年就平坦了,或许淤地这坟就彻底埋在土层下边了,以后的儿儿孙孙谁还会知道夏天义呀?!现在的孩子你问他:你爷叫啥?十个有九个都不知道的。我夏天义又不是毛主席,谁知道?鬼知道!夏天义就是这么在心里说的,说到这儿了,他站了起来,叫喊道:“引生,引生!”我说:“啥事?”夏天义说:“我要叫他们知道我的!”我说:“他们是谁?”他却不言语了,木木地向被冲垮的石砸走去,地上一踩成泥,泥粘在鞋上夏天义带不动,一提脚,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了。 
  远在茶坊村的那户人家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因为到处都是泥泞,什么也不方便,乐班只吹唱了三个回合,亡人就下葬了。乐人并没有吃饭,拿了报酬后,主家又给了各人一瓶酒,白雪就提了酒急急往回赶。她走到了七里沟口,七里沟出了太阳。久雨过后的太阳从云层裂开的一条大缝里,一束一束射下来,像血水往下泼。那时候我听见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我说:“天义叔,啥在响?”夏天义说:“啥在响?”鸟夫妻在他头上飞,像飞机一样向他头上俯冲,他站在那里,说:“啥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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