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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山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山郎2-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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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逃离了犯罪现场,出了药店,一起走到附近的汽车站。
  〃问题一旦真的解决了,才觉得你一直烦心的事儿有多愚蠢多无聊啊!〃友人说。鹰四显得极其幸福,对他和瓶中胶囊的邂逅,友人似乎很是嫉妒。
  〃差不多所有的烦恼都是这样,一旦解决了,就觉着它愚蠢无聊了,不是么?〃鹰四反驳道。〃要是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扣儿都解开了的话,你特意回国进疗养院,最后不也还是愚蠢无聊的白忙活。〃
  〃要是解开的话!〃友人怀着纯朴的期待说。〃可要是解决不了,那些愚蠢无聊的事,就是我的全部人生了。〃
  〃你脑子里的扣儿,到底都是什么呀?〃
  〃不清楚。当初清楚的时候,我要克服它们,和这些愚蠢无聊的事纠缠在一起,停滞了好几年!我开始后悔了。反过来要是我向它们低头,像把它们当成我全部人生那样去面对自我毁灭的话,也许就能渐渐看清那些扣儿的真面目了呢。只是,到那时候,即便明白过来,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另外我也不想把一个疯子在极限状态下明白过来的事情告诉别人。〃友人突然涌起悲愤的热情,诉说道。
  鹰四看上去对友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他也做出一种想尽早离开友人的举止。于是友人晓得了,他未完的诉说触动了鹰四的要害。这时候汽车来了。鹰四上去后,从车窗递给友人一本小册子,说是抗菌素药费的谢礼,然后便随车消失在广袤辽阔的美利坚大陆彼岸了。那以后,别说友人,就是我也再没听到弟弟的确切消息。他的的确确是像他对友人说的那样,立即离开了剧团,踏上了独自流浪的旅途。友人一坐上出租车,就打开了鹰四给他的那本小册子。那是公民权运动的记录。在最前面的对开的两页上,登着照片。照片上,黑人因被烧烂膨胀而使得细微部分已模糊难辨,就像是稚拙的木雕偶人;白人们则围在他们周围,衣着简慢。这照片滑稽、悲惨,令人作呕,非常赤裸裸地展示着暴力,像一个可怕的魔影,震慑着读者的心。这不能不让人重新想起,在那魔影之下,自己要经常卑贱地屈从于恐怖的压力。在友人的感情世界中,这魔影立即就和他脑子里那些不明正体的烦闷联结到了一起,犹如两个水滴互相牵拉着,自然、圆滑。他还想,鹰四是十分清楚把那本将照片收在卷首的小册子送给他的用意,才把它留给他的。鹰四也触动了友人的要害。
  〃你是不是有时候回过头来才注意到,意识这架相机像是无意识似地,拍下了很多互相重叠的最外层,那些模糊不清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现在就想起来了,我要找一个记忆画面的明暗色调比较模糊的角落,从背后接近阿鹰时,他就是一边盯着那张照片一边喝柠檬汁的。〃友人说。〃阿鹰当时真像是为麻烦透顶的事发愁来着。但那不像是阿鹰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出来的那个抗菌素处方笺的事儿,他像是正为更严重的事苦思冥想呢。你觉得阿鹰是那种为了点儿性病就想不开的人么?他说'说出真相吧'的时候,我受到一种特别的刺激,我想,阿鹰的所谓实情肯定和我实际听到的东西不是一回事。到底是什么呢?〃
  对于暮秋的黎明前膝上抱着条狗坐在坑底的我来说,我知道友人脑子里有''某种东西''在日渐膨胀,并最终导致了他扮相怪异的死亡,可我搞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我也同样搞不清至少友人只是能够感觉到其存在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是什么。死亡,切断了理解关系的经线。而对于生者来说,却有着绝对不可言传的东西。而且,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对生者无法言传的''某种东西'',死者才选择了死吧。这种疑惑越发深重。虽然有时候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会引导生者去往灾难之处,但到那时,当事者明了的,只是一种被引导而致的实感。如果我的友人不是涂红了头、肛门里插上黄瓜、一丝不挂地自缢而死,取而代之的是比如在电话里留下一声尖叫之后再死去的话,也许就会有点线索。但是,如果把涂红头、赤身裸体、肛门里插上黄瓜缢死这种行为当作是沉默之中的叫喊的一种形式,那么对于生者来说,光有喊声是不够的。我无法将这过于模糊的线索发展下去。而位于理解这位死去的友人最有利位置上的生存者,大概只有我了。我和友人自大学一年级以来,在任何事情上差不多都是偕行同想,同学们曾经评论我们说我们像一对双胞胎。
  现在,即便是容貌上,和鹰四比起来,我也更像友人。弟弟没有一点像我。我甚至觉得比起存在于流浪美国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反倒是死去的友人脑子里曾经实际存在的''某种东西''是我更容易触到的。1945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奔赴战场的两个哥哥,只有二哥一人生还了,他刚出我们村的山谷,就在像长着瘤子一样的朝鲜人部落里被打死了。那天黄昏生病的母亲跟妹妹评论起我和弟弟从那天起,我和弟弟便是我们家剩下来的全体男人了,她说:
  〃他俩还是孩子,容貌上虽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但是过不了多久,蜜之郎可能要越长越丑,鹰四倒可能好看起来、招人喜欢、生活得顺利。你现在就要跟鹰四亲近些,长大以后也要和他齐心协力呀!〃
  母亲死后,妹妹和弟弟两人被伯父家收养。她这么做是遵从了母亲的忠告,可她却还没长到大人的年龄就自杀了。妹妹虽然不是像我儿子一样症状恶劣的白痴,但她却是一个弱智姑娘,她正像母亲说的那样,不依靠谁就活不下去,除了对音乐、确切地说是对声音本身很敏感之外,对一切都很迟钝、木然。
  狗在叫了。外界渐渐复苏,从两个侧面逼近坐在坑底的我。我右手团成铲形,挠着对面的土墙,被关东垆坶质土壤层的土壤压埋着的瓦屑已经让我挠下了五、六块,落在膝上,那狗为躲闪它们越发贴近我的胸口。我的右手还在忙乱地挠着,一下、两下。有人在坑穴顶上往里窥探。我左手紧抱住狗,向坑顶仰望。狗的恐惧传染给我,我也本能地恐惧起来。晨光青白浑浊,仿佛患了白内障的眼球一般。黎明时高远、微白的天空现在变得阴暗、低垂下来。如果我的双眼都有视力,晨光也许会更加丰富地充实风景(关于光学的这种错误成见时时缠着我),但在我只剩下的一只单眼里,只有粗陋和残暴的黑暗的早晨赤裸在眼里。这个早晨,我身体肮脏地坐在这城市里低于任何一个正常人的位置坑底,徒手抠着墙面。来自外部的凛冽的阴寒之气、源自内心的灼人的羞耻之心,对我大加申斥。比天空还要黝黑的粗短墩实的人影再度出现,盖住坑穴出口,好似黑暗的天空中即将倒下来的巨塔,也仿佛是站立起来的黑蟹。狗开始狂乱,我则恐惧而羞愧。数不清的玻璃实体的碰撞声霰粒般吹进坑底。我拼命瞪眼凝视,试图识别这天神般的向下窥视的巨人的脸,却又不好意思地浮起茫然且愚蠢的浅笑。
  〃那狗叫什么名字?〃巨人说。
  这是一个与我所戒备的各种词语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一下子被救上日常的陆地,精疲力竭、疲软无力地放下心来。以这个人为媒介,关于我的传闻很快就会在附近散开,可那终归是日常性的传闻。它不是瞬间之前我惧怕而且引以为耻的那种绝对的丑闻,也不是那种如果卷进去就会因恐怖和耻辱而致使全身毛孔里长出可恶的硬毛的丑闻,更不是用粗暴的反拨力排斥所有人性的那种丑闻。那是一种现实的传闻,如同在和老女佣发生关系时被人发现一般。膝上的狗也敏感地觉察到,它的保护者摆脱了有些奇怪的''某种东西''的危机,便驯服如兔、默不做声了。
  〃你是喝醉了掉进去的吧?〃那个人把我那天黎明的行动更加彻底地埋进日常性里。〃今儿早上雾太大了。〃
  我冲那男子谨慎地点点头(他的全身如此黝黑,我的脸便可谓昏暗的晨光,应该浮起),抱着狗站起身来。从大腿内侧眼泪般滴落了几滴污水,弄脏了一直干爽的膝盖附近的皮肤。那男子不由得打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我得以从他脚踝处的视点仰视他的全身。他是个送奶的,很年轻,穿着一件很特别的搬运服,好像是在救生衣的空气筒里各插了一个奶瓶。年轻人每呼吸一次,玻璃的碰撞声就在他身边响起。他的呼吸也太重了。他有着一张比目鱼般扁平的验,几乎没有鼻梁隆起,他的眼睛像类人猿,没有眼白。他正用茶褐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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