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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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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但是大家计议过一阵之后,都沉默下来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悄声叽咕两句,有时候噗嗤
一笑。

  那嗤笑声有点耳熟。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们早就背后讨论过。

  “听他们说,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闰生一个人有性经验,”

  赖秀金告诉她。除她之外只有赖秀金一个女生。

  偏偏是梁闰生!

  当然是他。只有他嫖过。

  既然有牺牲的决心,就不能说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
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也不止这一夜。但是接连几天易先生都没打电话来。她打电话给易太太,易太太没精打
彩的,说这两天忙,不去买东西,过天再打电话来找她。

  是疑心了?发现老易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得到了坏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两星
期之后,易太太欢天喜地打电话来辞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来不及见面了,兼邀她夫妇俩
到上海来玩,多住些时畅叙一下,还要带他们到南京去游览。想必总是回南京组织政府的计
划一度搁浅,所以前一向销声匿迹起来。

  黄磊拖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听见说他在香港跟一个舞女赁屋同居了,又断绝了他的接济
,狼狈万分。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
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
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
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在上海,倒给他们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一个姓吴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吴——
一听他们有这样宝贵的一条路子,当然极力鼓励他们进行。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
辞。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
的。

  这咖啡馆门口想必有人望风,看见他在汽车里,就会去通知一切提前。刚才来的时候倒
没看见有人在附近逗留。横街对面的平安戏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阴影中有掩蔽,戏院门口
等人又名正言顺,不过门前的场地太空旷,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汽车里的人。

  有个送货的单车,停在隔壁外国人开的皮货店门口,仿佛车坏了,在检视修理。剃小平
头,约有三十来岁,低着头,看不清楚,但显然不是熟人。她觉得不会是接应的车子。有些
话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问,但是听上去还是他们原班人马。——有那个吴帮忙,也说不定搞
得到汽车。那辆出差汽车要是还停在那里,也许就是接应的,司机那就是黄磊了。她刚才来
的时候车子背对着她,看不见司机。

  吴大概还是不大信任他们,怕他们太嫩,会出乱子带累人。他不见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
上海,但是始终就是他一个人跟邝裕民联络。

  许了吸收他们进组织。大概这次算是个考验。

  “他们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邝裕民有一次
笑着告诉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话,不会乱枪之下殃及池鱼,不打死也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难熬。男人还可以抽烟。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开手提袋,
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
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
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一望而知是他的车,背后没驮着那不雅观的烧木炭的板箱


  她捡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易先生坐在靠里那边。

  “来晚了,来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说着,作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车,司机回到前座,他告诉他“福开森路”。那是他们上次去的
公寓。

  “先到这儿有爿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
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这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见
。”说着便探身向司机道:“先回到刚才那儿。”早开过了一条街。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
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

  她说过她是报复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
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她一扭身伏在车窗上往外看,免得又开过了。车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方才大转弯折回。又
一个U形大转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
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
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
时装店,并排两家四个大橱窗,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在霓虹灯后摆出各种姿态。隔壁一家小店
一比更不起眼,橱窗里空无一物,招牌上虽有英文“珠宝商”字样,也看不出是珠宝店。

  他转告司机停下,下了车跟在她后面进去。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个头。不然也就不穿
这么高的跟了,他显然并不介意。她发现大个子往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
喜欢女人高些,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
游进玻璃门。

  一个穿西装的印度店员上前招呼。店堂虽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
所有,靠里设着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柜台,陈列着一些“诞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
运气好的,黄石英之类的“半宝石”,红蓝宝石都是宝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梨形红宝石耳坠子,上面碎钻拼成的叶子丢了一粒钻。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说。

  她问了多少钱,几时有,易先生便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
不肯说,总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译。

  她顿了顿方道:“干什么?”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她又顿了顿,拿他无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没有钻戒?”

  她轻声问。

  那印度人一扬脸,朝上发声喊,叽哩哇啦想是印度话,倒吓了他们一跳,随即引路上楼。

  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
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一进门左首墙上挂着长短不
齐两只镜子,镜面画着五彩花鸟,金字题款:“鹏程万里

 巴达先生开业志喜 陈茂坤敬贺”,都是人送的。还有一只
  横额式大镜,上画彩凤牡丹。阁楼屋顶坡斜,板壁上没处挂,倚在墙根。

  前面沿着乌木栏杆放着张书桌,桌上有电话,点着台灯。

  旁边有只茶几搁打字机,罩着旧漆布套子。一个矮胖的印度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招呼,代
挪椅子;一张苍黑的大脸,狮子鼻。

  “你们要看钻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开一只古旧的绿
毯面小矮保险箱。

  这哪像个珠宝店的气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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