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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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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力天赫在隐约枪声中出了院子,朝简家走去。他穿过营区马路,走过桉树林,在简家院子门口站下,告诉简家警卫,他要找简家老二。简雨蝉很快出来,告诉乌力天赫,简雨槐不在。
  “她不是每个礼拜天都回家吗?”乌力天赫有些意外。
  “也许这个礼拜不想回来呗。她就喜欢疯,臭丫头。”简雨蝉没心没肺地说,然后疯疯癫癫地把乌力天赫往院子里拉。
  “我得回家了。”乌力天赫和蔼地对头发汗漉漉贴在脸上的简雨蝉说。
  “你还是不喜欢我。”简雨蝉不高兴,樱桃叶儿似的嘴嘟起来,“你还是喜欢简雨槐,对不对?”
  乌力天赫没有回答简雨蝉,冲她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里走去。有一阵儿他什么也没有想,他走在路上的样子就像一名十分老练的士兵。后来他开始想了。他想,要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等到这个礼拜天了。他想,不要紧,就算我不说,你回来的时候也能看到,那些鸽子现在飞得有多么棒。他还想,就算我没有亲口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一名多么出色的士兵。乌力天赫这么想着,把胸脯挺得更高,就这么一直走回家里。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乌力天赫就悄悄起了床,穿好衣裳,溜出门,下了楼,去了鸽舍。他爬上梯子,打开鸽笼。那些漂亮的铁青、瓦灰、点子、霞白、麒麟和宝石眼儿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从笼子里滚出来,冲着他咕噜咕噜叫唤。然后分散到屋顶、水池边和草地上。乌力天赫向它们扬起手臂。那些鸽子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起张开翅膀飞向天空。它们如同一道温暖的风,从他的头顶上掠过,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这就是飞翔呀!乌力天赫热泪盈眶地想。
  两个小时后,乌力天赫出现在汉口江汉关海关大楼门口。他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左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军帽的帽檐低低地遮住眉眼,斜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横冲直撞大步走进大楼。大楼的造反派没有管他。这种旁若无人的家伙全都有来头儿,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和中央文革小组的人有关系?
  乌力天赫顺利地上到顶楼,并且在那里找到通道,很快登上大楼楼顶。他在那里打开挎包,从挎包里取出一摞印刷品,挎包翻了个个儿,露出里面事先缝上的蓝布,脱掉身上的军装,只穿蓝色运动衫,军装连同军帽一起装进挎包。做完这些事,他把印刷品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他把它们放在楼顶朝向长江一方的排气口的铁皮沿上,脱下胶鞋压住,挎包搁下;另一部分他带着,朝大楼东边走去。他跳过楼顶管道,绕过沥青带,顺着女儿墙爬到东边的楼檐尽头,探出身子朝楼下看去。
  正是早上日出的时候,沿江大道上人很多。乌力天赫朝如蚁的人流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印刷品。那是一份题为《十问中国向何处去》的传单,钢板刻的,娟秀的仿宋体,他写的。它以人民的名义建立,人民有理由问,它是人民理想中的国家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伸手,将手中的传单抛出去。他没有看它们如何在天空中如花般绽开,转身往回爬,跳下女儿墙,绕过沥青带,翻过管道,回到大楼南端,在那里取回压在印刷品上的胶鞋,把鞋穿回脚上。看着头几页传单被排气口里的气流吹起来,飘向空中。他弯腰拿起挎包,斜挎在身上,转身离开那里,很快消失在楼顶。
  简雨槐第二个礼拜天回到家里,在饭桌上听说了乌力家老四的事。
  乌力家老四失踪了,乌力家找遍了基地。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哪儿都没有他的影子。
  “江边打死了几十个。拖到火葬场烧掉了,好多人抢骨灰,抢去种南瓜。”简明了抠着鼻子兴奋地说,搛了一筷子紫姜爆炒仔鸭塞进嘴里。
  “你知道什么?那一仗两边都动了机枪和手榴弹,我都没敢靠近,他能过去?”简小川不屑地瞥了简明了一眼。
  “你们在说什么?天赫怎么了?”简雨槐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看简小川,再看看简明了。
  “天赫哥哥逃跑了。”简雨蝉在一旁大大咧咧地说。
  简先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人民日报》,这个时候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目光落在两个男孩子脸上,用耐心的口气教导说:
  “叫你们多学习,你们就不学。看看最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彭德怀在批斗会上被打倒在地七次。‘上柴联司’让‘工总司’给踏平了,死伤上千人。谢富洽说,公检法必须彻底砸烂。北京红卫兵火烧了英国驻华代办处。缅甸军队连续侵犯我领土领空。印度军队再度入侵我边境。林副主席说,乱是必要的。不乱,反动的东西就不能暴露。你们不要只关心武斗,武斗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谁说我没关心阶级斗争新动向?”简小川不服气,“上周一江汉关那个反动传单事件,我一听说就乘军轮过江去了,还从别人手里弄到一张传单呢。”
  简先民警觉地追问传单在哪儿。简小川不情愿地上楼去把传单拿下来。简先民草草看了一下,然后一下一下把传单撕掉,叮嘱简小川,不要再说传单的事,公安部门已经在全市展开大搜捕,这个写反动传单的人是个臭老九。很可能是社科院的人,撒传单的人胆大妄为。居然选择江汉关作案,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反动集团,抓住非枪毙不可;这种事不叫关心,叫自绝于人民。
  简雨槐坐在院子里乘凉。夏天快要过完了,暑气尚未消尽。营区里的树上,知了在完成它们最后的绝唱。简雨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一把蒲扇。看隔了一条林荫道的那只灰色鸽舍。她看见乌力天扬光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撅着屁股往鸽舍上爬,去给鸽子们喂食,那些鸽子像是中了暑,恹恹的。没有精神。简雨槐站起身来,朝院子门口走去。她在那里被方红藤堵住。
  “我去看看天时哥哥。”女儿平静地看着母亲。
  “你不是看天时。”母亲平静地看着女儿,她的目光能把任何事情看穿。
  “那好,我去看我想看的人。”女儿依然平静。
  “别给你爸惹事儿。”母亲警告。
  “爸还是整了乌力伯伯。对吗?”女儿紧紧盯着母亲。
  “大人的事儿,孩子不要关心。”母亲坚持着。
  “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再说,他们家都那个样子了,还能惹什么事儿?”女儿乞求着。
  “听话,回家背你的谱子。”母亲很固执,而且不准备让开。
  简雨槐低下头,转身朝屋里走。她当然会听话。她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但这并不是说她就想安静,她的安静就是安静。
  秋天过完,乌力天赫没有任何消息。乌力图古拉和所有能联系的关系都联系过,他们没有乌力天赫的消息。乌力天赫失踪了。
  萨努娅心里急,又不能和乌力图古拉讨论这件事,私下里和严之然分析,乌力天赫会不会失足落水、外出被车撞死、病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去社会上参加武斗、到全国各地去串联?分析过去分析过来,都有可能。又都拿不出依据,等于白分析。萨努娅有个想法没有说出来,她觉得乌力天赫哪儿都没有去。就藏在家附近,他能看见家里人,家里人却看不见他。萨努娅那些日子染上了一个怪毛病,每天早上出门前,或者晚上回家,她都会在院子附近走来走去,突然冲进小树林中,用手电筒往林子里照,或者冲进工作人员宿舍,掀开床单往床下看,然后露出一脸的茫然,好像她怎么都不肯相信乌力天赫不在那里。
  乌力图古拉讽刺萨努娅,说她搞国民党特务那一套,又是跟踪又是盯梢,结果呢。她并没有把一个叛逆分子拯救回来。萨努娅不能听“特务”这话,造反派就是拿这个词儿称呼她,给她定性。萨努娅还嘴说,有你这么个不讲道理的爹,不要说天赫,哪个孩子在家里也待不住。连蚊子都待不住。乌力图古拉想也没想。扬手给了萨努娅一巴掌,把她打倒在沙发上。
  萨努娅当然不会甘心做一个受压迫者,她从沙发上爬起来,冲过去,对乌力图古拉又踢又咬。
  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的吵架越来越频繁。他们不光吵架,还动手。萨努娅学会了说粗话,有时候甚至能骂出乌力图古拉闻所未闻的话,让乌力图古拉瞠目结舌。事后萨努娅想过这个问题,她为自己感到吃惊和羞愧。但这一切都没能止住,无法止住,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大到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不再是一对夫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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