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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4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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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坐上了车正要走,郭丙朝突然蹿了上来紧挨着我坐下。郭小毛说,丙朝叔你也进城?郭丙朝说,不,我有点事情找李牛人讲。郭小毛说,我忙,你能不能快点?郭丙朝很不耐烦地说,我都不说忙你还忙,你是领导? 
  ……李牛人,你没必要躲我。郭丙朝扭过脑袋,鼓起眼泡看着我,说,我又不会咬你一口,你何必像躲鬼一样躲着我?要不然就是你心虚。你有什么心虚的?我赶紧赔笑,不做声。郭丙朝说,李牛人,我找你只会有好事,你用不着躲我。下个月三号,你记住是阳历并非农历,我家的老太太过生,要请你来唱歌。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我有言在先,现在就把你承包了,到时候一定要来!他把最后那个字咬得很用力。我问老太太多大年岁,他掰了掰手指才告诉我说七十九。这就有点奇怪了,我晓得七十九岁一般不会大搞文章,再怎么说也会捱一年做整寿。何况他还要请我给老太太唱歌。在锅村,我可从没有听说谁家老人过生日要请歌手当堂唱歌的。我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没有当即答复郭丙朝。 
  好像我要迫害你一样。郭丙朝继续用粘着血丝的眼泡看我,冒出这么一句。昨晚上他没睡好。我扭头躲开他的眼光,装作在看天。他便跟郭小毛说,小毛,你说我妈过生是不是喜事?郭小毛说,好事好事,老太太命长。郭丙朝又说,我请李牛人去唱歌,难道我还会少给他钱吗?郭小毛说,哪会少给呢,只会多给。说这些话时,郭丙朝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要是不表个态,车子看来是走不了的。于是我答应下来,同时心里头暗自地笑了,又一桩生意到手,何必还装出被人逼债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应该厚道一点。 
  得到我的答复,郭丙朝才下了车,并狠狠交代一句,我们可是说定了。 
  郭小毛的车抖动起来,我得以离开锅村。我问郭小毛,你怕郭村长吗?郭小毛用力地扭着方向盘并坚决地回答我说,怕他个鸟。我又问,你们锅村人怎么都看他不顺眼?郭小毛说,别人看他不顺眼,我也跟着不顺眼。要不然别人也会看我不顺眼。 
  为什么别的人看他不顺眼? 
  我说过了,我晓得个鸟。 
  其实他心里清楚,不肯说而已。我也不想把这些与己无关的事弄得很清楚。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对很多事情都没好奇心了。 
  锅村人以前不晓得“牛人”这说法。电视看得多了,才知道“牛”原来还有厉害的意思。锅村人以前很穷,通路通墟以后,手里拽着几个钱,也开始不知好歹了,搞起喜事丧事办酒席,请客越请越多不算,慢慢地还讲究去请一个四乡八村都有名气的牛人来压席,显摆主人家的面子。其实,这牛人也有个水涨船高的标准,最初的时候,把乡长镇长请来,请酒的主家就觉得自家堂屋敞亮了,来喝酒的人能够和乡长镇长磕磕杯沿,一杯冷酒也就喝得出滚烫的滋味。但过不久,锅村人就冷静地认识到乡长镇长算不得牛人。他们长见识了,知道乡长镇长这号官苗苗,在党代会上响屁都不敢放。把他们当牛人拽上桌面,并不能起到蓬荜生辉的作用。后来,锅村人再有酒席,牛人就不再到乡镇请了,而是直接去到县城,打的士把牛人载回锅村。运气好的,甚至能请回一个副县长。 
  锅村的墟场红不了两年,忽然就冷了下去,锅村人能赚到手的钱渐渐又少了,但酒席上请牛人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习惯就是这样,一旦形成就会有强制性。要是娶亲不寻个牛人在首席上压场子,新媳妇会觉得自己是二嫁了一样;要是家里死了人不请个牛人来撑场面,死人的脸上都是吃冤枉死不瞑目的样子。 
  去年,郭丙朝的儿子结婚,郭丙朝提前一段日子就开始考虑,到时要请哪个牛人来为这场婚宴压阵。按郭丙朝的心思,想请分管工业的孙副县长。郭丙朝把会计郭丙昌叫来跟他说,你去一趟县城,把姓孙的那个副县长寻到村里来。我拿他当牛人用一用。郭丙昌打听了一下,孙副县长最近正在办调动。郭丙昌跟郭丙朝说,老孙只是分管工业。郭有权家里去年办酒,把常务副县长老贺都请到手了,你把孙副县长寻来,不是要矮他一截吗?贺副县长前脚来过以后,就把孙副县长身上的牛气盖掉了。但是再往上请,只有去请县长了。县长哪是随便能请得动的?郭丙朝把自己在县城的熟人都捋了一遍,仍然没法和县长套上关系。 
  当天,在请县长的问题上,郭丙朝脑筋拗上了,屈起手指敲得脑壳皮嘣嘣响。郭丙昌就提醒说,按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不一定当了官就是牛人,只要他的名字很多人都知晓,也算牛人一个。郭丙朝一想也对,老请当官的,级别越请越高,也不是个办法。他问,那你说请个什么样的牛人?郭丙昌说,时下嗓音好会唱歌的,都是牛人,年轻人不把当官的看在眼里,只喜欢歌唱得好的。只要台子上有个人在唱歌,台下的年轻人就会快活得抽风。郭丙朝也看电视,他晓得郭丙昌说得没错,这年头唱歌的最出风头。 
  郭丙朝把寻找牛人的事交给郭丙昌办。他说,呶,那好,你去寻个会唱歌的牛人,要县城唱得最好的。郭丙昌这人眼不瞎但是耳瞎,什么才叫唱得好他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城里找一个姓周的熟人帮忙。 
  老周正好认得我,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接他电话之前,我被一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客人点去唱了一首冗长的歌,唱完他劈面扔给我二十块钱。在南部酒城,如果酒客点歌我就得跪在他(她)前面唱。唱完后他(她)视心情给我撂五十块或一百块钱——至少是五十。这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家伙又不是头一次来,竟然扔给我二十块钱。我很想拿电吉它朝他脑门磕一下。实际上我却把那张纸钞捡起来,还很有礼貌的样子说,谢谢。这二十块钱还拿不全,吧台上管账的老女人按比例照抽八块不误。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喝着酒生闷气,老周电话就打来了。 
  他问我谁是这个县城唱歌唱得最好的。 
  我当时正在气头上,狠狠地朝电话里说,他妈的,这还用问吗? 
  ……老李,我真是没想到。老周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说,我们县城怎么就这水平?你竟然是唱得最好的了。 
  我说,不好意思,我原来以为是别人,但他们都说是我,看样子确实就是我了。这么说的时候,我心情仿佛又好了起来。 
  老周又笑了一通,跟我说起郭丙昌托他办的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锅村唱唱歌,酬劳是一晚上三百块钱。 
  此前我可从没想过跑到农村去唱歌。既然老周提到这事,我还是掰指头算起账来。他作为中间人会提一百块好处费,钱到我手里就剩两百,去还是不去? 
  正在迟疑,老周又说,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去那里又不是要你跪着唱歌,他们是要你去当领导款待,有专车接送。他简单给我讲了一下锅村的牛人风俗,我脑袋一热,心想他说得没错,就算找找心理平衡,去一次也无妨。天天在酒城给人下跪,时间长了没准会闹出心理疾病的。我也不想这样。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有时候也梦见自己当上了领导,被人前呼后拥,说两句话就被掌声打断三次。 
  我答应以后,没几天,郭丙昌就叫了一辆的士把我接到锅村。 
  郭丙朝花这么点钱把我请去,还是蛮管用。他儿子娶亲的婚宴上,气氛果然一片大好。年轻人都要走过来看一看我,看我的长头发和衣服上缀着的金属亮片。当天,我甚至觉得是自己在结婚,而不是那个叫郭友光的衣着光鲜的后生。虽然穿了红衣红裤的新娘没有依偎在我身侧,我仍然好几次产生了错觉。这样的感觉当然很爽,有人敬我酒我都喝下去。在锅村面对着这么多张热情洋溢的脸,再加上酒劲打头,我有点想哭,想发自内心地唱一首歌,唱彭丽媛那首《父老乡亲》。又喝一杯,郭丙朝给我撂一个眼神,示意我可以唱了。我是作为牛人被请来的,当天也并不是非唱不可。郭丙朝希望看到的状况是:牛人兴致一片大好,他自己憋不住要唱一首,以回馈主人家的盛情款待。于是我就唱了。坐在席上吃饭的人都端着碗挤过来看,尽量向我靠拢。他们一直在议论我,说不晓得这牛人唱歌到底有多好。我脑袋被酒泡坏了,唱得好不好已不得而知,但我十分卖力,把周围树上的鸟都掀出了巢。我听见潮水一样的叫好声,气氛好得郭丙朝的嘴定型为卵圆型。这个时候,他会认为花三百块钱请我来是明智的,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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