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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1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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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琢磨自己的建议是否得当。我并不怕什么,但我好像听到了轰隆隆的冒顶声。真是玩上了,父亲他们当年也玩上了。谁给他们安一个“支护”?我不知道。只要来到这儿,只要把背囊撂下,就得打谱“玩上”。既然来了,要摆脱这个命运就是极其可笑的。我觉得身上那股书生味儿一下子变得刺鼻,我狠了狠心,像吐掉半截烟头一样把“支护”这个念头吐掉了。我未吭一声。 
  每天,我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脚下,看着不断从旁边滚落下来的石块,嘴唇绷得铁紧。老五做什么我做什么;老五抓车子我抓车子;老五去打孔,我就去打孔。炮响以后总有一些石头从旁边、从头顶凸出,有的摇摇欲坠,就是不落下来。老五总要拿一支长长的铁钎去捅。他像个老猴子一样灵巧,捅一下哗啦一声。酥石落得最多,有时候冒上半天,头顶竟然出现一个尖形的空洞。清除头顶酥石的工作也许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老五。他经验丰富,胆子也大。有时候他瞥一眼心里就有了数:该捅哪里、下手轻重、哪一些可以除掉、哪一些暂时可以不理,他简直从未错过。我知道这是个恶毒的好汉,而不是一个孬种。 
  在这个场合里,在“玩上”的年月里,只要不是孬种就得敬佩他,即便他是我的仇人。 
  我当时还担心老五让我去除那些多余的酥石,现在看这个担心是多余了。而且他并没有把这个凶险的工作交给任何人。他完全明白:只有他自己胜任。有一次他用钢钎一捅,要捅掉的那块石头没有掉,旁边却掉下一个:只有这一下他没有估计到。结果石头一下砸在他的小拇趾上。真准,正好砸去了半个脚趾。血一下从帆布靴子的破洞里涌出。老五疼得大跳大叫,他一边跳一边叫骂,所有的脏字都汹涌而出。他并不骂谁,他是靠骂止痛: 
  “唉呀,我日一千遍他姥姥。唉呀呀——” 
  他这样喊着,高声叫骂,一跳很高。因为他两手在钢钎上用力,所以他跳起来很像往钢钎顶端爬去,像演杂技。有人想去搀扶,他把那个人的腮帮打了一拳。后来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我想这个老五大概会有好多天不再出工。我倒盼着这个家伙从视野里消失,因为我总觉得只要他在,一种噩运就会跟随而来……老五那一会儿不跳不叫了,蹲在那儿,从旁边找一些细细的土末一下捂在了半截小脚趾上,又从衣襟上撕一块破布缠裹起来。我想这一下非感染不可,等着看吧。如果换一个人我一定会阻止他的。他包上了,却不离去,拄着钢钎站在那儿,恶毒地盯视每一个做活的人。谁稍微闲一会儿他就骂一句。谁都能自觉地、准确地在他的骂声里飞快做活。汗水很快湿透了衣衫。监工的人在洞口一端喊老五,老五就走过去了。 
  隔了两天,当老五再次出现的时候,脚上仍然是他自己包裹的那块破布。可是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只是走路有点拐。这家伙真是一个“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第四天,第五天,他总是到工地来,而且总是拄着钢钎。看起来他的脚并没有发炎。这是一个奇迹。断去了半截脚趾,竟然抓一把土面糊上去,用又脏又臭的破布缠裹起来。不可思议。眼前的人简直是一个野兽。我仔细端量,发现他的样子也像野兽。那双眼原来那么细长,一直向额角延伸过去。这种奇怪的吊眼让我想起了一种凶恶的隼目猛禽,就像大雕或兀鹫。 
  碰巧这些天一直没有需要处理的悬石,我不知道一旦出现,他会让谁来做这个工作。他这时已经完全像一个监工了,那双斜吊眼盯着每一个人。我发现他的鼻梁也有点像鹰。那不仅是一个鹰勾鼻,而且真正像鹰鼻那样有着一层闪亮的甲骨硬壳。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那不过是一个黝黑苍老的鼻子。再看他的耳朵,就像鸡蛋那么小,而且隐在脏发之中。那耳朵不知怎么让人想起蝙蝠,想起某种翼手目动物。他的胳膊、手、拄着钢钎的模样,又有点像狒狒。总之这家伙越端量越像动物,而且丑陋。他对工友何等严厉。施工中只要有一点粗糙,不合规矩,他就要满口怒骂,丝毫不会放过。我常常想,这个人真正称得上一条走狗或是奴才吧;但同时觉得他那种执拗和专注又多少有点职业化的严格。他已经来这里很久了,听别人讲他以前也在干开山、砌渠一类活儿。总之他跟石头差不多打了一辈子交道,懂得石头的性格,也知道怎么对付石头。他干出了趣味。我还听人讲,这个人一辈子没有老婆,对男女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却从不尝试。小怀悄悄说过:“这个人有那方面的毛病……” 
  到底是什么毛病她没有讲。后来说起他那粗野暴怒的喊叫,小怀才说:“他十几岁时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事,可能是伤了大户人家的闺女或太太,大户人家就雇人整了他。他现在下边缺点东西……” 
  原来这是个令人同情的人。这个人眼下只是光棍一条,没有任何亲人。他的先人也早就去世了。使我不解的是,这样一个人拼上命挣钱到底为了什么?他平时挣那些钱又派了什么用场?他站在那儿拄着钢钎——一看到这副凶狠怪相,就让人仇恨和恐惧。这是一个让仇人感到手足无措的人。出了洞子,他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可是在洞子里,他却高于一切。他可以轻而易举做成任何事情;可以不露痕迹地让一个人死掉。他几句话就能煽动起一伙人的仇恨,可以把这仇恨引导到任何一个人身上。他挥动锤子和钢钎的时候,简直是用一种本能来做活,而不需花费什么力气。 
  这个洞子里的人每天汇在一起,却有驱除不掉的陌生感。大家都互相警觉、猜疑,像搂紧自己的钱袋一样护住了自己的经历和来路。他们当中也有人主动攀谈,讲出一点什么,不过那是绝对不可信的。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不仅口音相差很大,就是职业和脾气也相差很大。这里面肯定有扒手、罪犯,有杀人越货的家伙。他们在这里挣的是大把的血汗钱,那么就得好好地看护和隐藏,藏到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这是小怀向我叮嘱的。在这里,她是唯一一个心胸敞亮的人。 
  她告诉我,有一年来了一个鼻子尖尖、短下巴的人,这个家伙在这里干了一个月,然后把窝棚里所有人的脾气、毛病,还有钱财,都摸得一清二楚。有一天早上,大伙起来一看,他的铺位那儿空了,可是破衣烂包还在,就没有在意。大家出工回来见那个铺子还是空着,这才起了疑心。接着有人嚷钱丢了,一个一个都嚷:盛钱的皮夹子没了。老五气得差一点昏过去。从那儿以后,所有新来的人他都要留意盯视,找个机会还要给他一点麻烦——直到把对方琢磨透了,这才松一口气。 
  我不知这时候在老五眼里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他是否对我放松了一点?我感激小怀,觉得她对我太好了。我会在心里记住她的,只是无以报答。也许我在离开之前会把挣得的这点血汗钱分一些给她。 
  小怀永远是精神十足的样子。她不停地忙碌,像是整个工地上的一个管家婆。她支使那些比她年轻的女人做这做那,是服务工的小头目。这使我想到她可能也是一个被大掌柜特殊优惠的人。这个环境太可怕了,各种各样的怪人怪事,层层交错重叠,使人防不胜防。也许我对小怀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她并没有让我产生过分相信的理由。有一次我在一旁看着她,端量她的神气,想从中发现点什么。小怀一抬眼看到了我的目光,脸立刻红了。她说:“老哥,你知道吗?俺什么也不缺,有了娃也有了钱。” 
  我点点头。我想说:你还有了大掌柜的器重。可是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她说:“俺现在就缺你这样一个好男人抱抱。” 
  她的语气极其自然质朴,一点也没有什么扭捏。倒是我的脸红了。我赶紧离开了她。 
   
  4 
   
  又有人受伤了。这次受伤的是一个生手。他被一堆碎石打倒了,头、脖子、背部,整个上半身都戳得满是血口。幸好那一刻他是伏在地上,要不他的脸就会像一个掰开的无花果;也亏了落下的石头都不大,他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大家把他拉起来,他竟然还能自己往前挪动。他走到拄着钢钎的老五旁边,却被老五狠狠地骂了一通。 
  接下去的日子不断有人受伤。有人伤了手指,有人把鼻子砸破了,有的把膀子砸坏了,还有人失去了半个耳朵。受伤人的尖叫令人心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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