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出去,倒叫他们住得好好的,腾出地方来给她?为了跟姐姐姐夫赌气,菱表姐就故意睡在客厅里——她其实是可以跟姑妈住一问的。姑妈对这个局面也觉得为难,两个都是自己女儿,如果能一人一间最好,但她住到哪里去呢,厨房的后面倒还是有一个小房间,但那个房间被姑父占着。
姑父却始终不露面,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露面。只见姑妈端了一碗饭、一碟菜送到厨房后面的小房间里去,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嚷起来,“什么东西!汤呢?”那声音浑浊破碎,带着痰音。我大吃一惊,立刻难堪起来,因为我进门后一直没有向姑妈他们问起姑父,真是不可饶恕的疏忽。但饭桌上没有人注意我的窘迫,更加没有人对那个声音有反应,所有的人头都不抬,表情不是冷漠,根本是若无其事。姑妈到厨房接着再端一碗汤过去——那碗汤其实已经是准备好了的,但没听见姑妈作任何分辩,一声不响走回饭桌,平静地坐下吃饭。他们全体的若无其事让我简直无法开口问话。捱到吃完饭,我看见菱表娟走到厨房后面的小夹道里,拿出一副空了的碗筷进厨房,但是和大桌子上他们刚才吃饭的碗筷分开放着,也分开洗,而且是用不同的布洗。
我就凑过去问:“姑父好吗?”
菱表姐对我笑了一下,笑容怪异,说:“你想去看看他,就去看看他,我不拦你。”
我朝姑妈看看,姑妈肯定是听见我和菱表姐的话了,但她故意不朝我看,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菱表姐也自顾转身走回客厅,丝毫没有要引我去见自己父亲的意思。我很尴尬,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叫人讨嫌的事,但又不能不去,踌躇一下,我还是开了厨房的后门。
姑妈家的厨房后门开小去是一条小小的过道,一头通向后楼梯,另一头通向一个小房间,这个结构显然是过去为请帮佣设计的。…—刀:厨房的后门,我就闻到一股酸腐的味道——那小房间门正开着,我往前走过去两步,一眼就看到里面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坐在床沿上,脸正朝着门。
他明显比前两年胖些,但松弛得一塌糊涂,一张皮像是一件过大而且多皱的衣服披在身上,脸和长头发的脑袋已经漫漶成一体,成为混沌的一团。我吓得毛骨悚然,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只得含糊地叫了声姑父。那个被叫姑父的人看住我,眼睛倒不再呆定定的吓人,却像泥潭,仿佛眼珠和眼白被搅拌过,弄得黑白不分。这泥潭看了我有一分钟,然后哑着嗓子说:
“你是小妹。我认得的,我到你们家里去过,我认得的。你爸爸买鸭子香肠给我吃!可秉弟为什么不来,当年他在上海的工作就是我帮他介绍的,他应该记得。他应该来看看我,人不能没有良心,他为什么不来?”
我被他这一连串活问得木在那里,半晌,抖着嘴唇说:“爸爸……他走不开,他……叫我来……望望你的,问你好……”
姑父立刻打断我,“叫他要快,不然就晚了,我再进去,他就看不到我了。不过,这一次,我有经验了,东西全都备好!”这几句话他说得清楚明白,甚至带了得意般的愉快声调。
这些话让我觉得太不对劲,更慌了,只想着要逃走。刚好两只脚悄悄地挪动了一下,他看出来了,立刻说:“你不要走,你看看这儿。”他吃力地弯下身体从床肚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露㈩一双又破又脏的球鞋,一看就是扔掉不用的。“鞋我够—厂,他们不肯给我买新的,他们!”他用手往客厅:的方向指厂指,“我这里也够丁……看看,这都是。”
我随他的手指扫过去,发现床肚底下塞满厂这样的纸包。
“还有衣服,还准备了手套呢!东北冷,冷啊厂姑父说着往右边指了指。右边墙上一人高处钉了块搁板,搁板上码着一些布包。姑父一边把鞋重新包好,一边对我翻翻眼睛,没头没脑地说:“不要以为它们没有用!哈!双双都能派上用场!你知道大寒天到田里挖沟吗?没有鞋,没有鞋比死还难熬!比死还难熬呢厂他说到这里,脸皱成一团,一颗头开始摇了起来,那颗晃动不已的头上,几茎头发又枯又长,仿佛是一个干缩的脏萝卜上的根须。
我已经被一股酸臭的味道熏得快要呕吐,什么也顾不得了,在他闭目摇头的当儿,退了出去,关上了厨房的后门。
我在姑妈家的这两天,菱表姐就挪进去和母亲睡,把她在客厅里的那张钢丝折叠床让给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小床上,只求闭眼就入睡,睁眼就天亮,好快快地离了这里。
时候还不算太晚,楼上马家姆妈家的电视还开着,听得见是在放老电影《英雄儿女》,正唱着“英雄猛跳出战壕,翻江倒海天地动,天地动……”姑妈全家却已经熄灯睡觉。侧耳听听,菁表姐夫妻的房间里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姑妈和菱表姐黑了灯在房间里极轻地说话,姑父开始在那小房间里走来走去。
两个晚上,我都能听到他一入夜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声音。那声音通过地板,然后从床腿传上来,一直传人我的身体。我真害怕听到任何他发出的声音。可是,除了要忍受从他房间里传来的脚步声,还要忍受他每夜一次穿过客厅到靠近公寓门口的卫生间里去倒尿壶。菱表姐在第一天就已经关照了睡在客厅里的我,以防我受惊。虽然这样,当我第一晚上听见姑父打开了厨房的门,拖着脚穿过客厅时,还是害怕得要死。我躺在那张钢丝小床上,一动不动,眼睛假装闭着,却从眯着的缝里盯住那个在黑暗中移动的鬼魅似的影子,气都不敢出。这个晚上我睡不着,潜意识里其实是在等他走过,不然如何能放心入睡。谢天谢地,终于听见姑父开门过来了,一步一拖地进了卫生间的门,好一会儿,听见冲水的声音,又听见他出来了。我这次闭紧了眼睛,也屏住子呼吸,等那阵酸味在空气中飘过去。屏了一会儿,我松气睁眼,可可的正看到一个黑影立在床前,我“哇”的叫出声来。
那个影子只顾说:“回去告诉你爸爸,他们多么没有良心,这个家里谁都不来理我了,我的话没有一个人肯听。不作兴的,这房子是我放了十根金条的押金才租下来的,十根金条啊广
菱表姐敏捷,闻声从房内出来,几步挡到我的床前,压低了声音说:“你还想再‘进去’吗?不想‘进去’就不要多讲,半夜里出来搞什么名堂?她明天还要赶早班车,你老老实实去睡觉,不要弄得大家没法活。”
那影子嘟囔着:“十根金条,十根!晓得吧……”
这时,姑妈也出来了,“阿菱!侬到房间里去!”
菱表姐转身就走,黑暗里,听见她乒的一声把一件什么东西踢到墙脚去了。
姑妈对姑父说:“两天了,不洗个澡,不渥涩吗?我来帮侬去揩揩身。”
“勿要。”姑父生气地说。
“侬一天到夜觉得人家跟侬作对,戆大!是侬自己跟自己作对。”姑妈说。
姑父不接嘴,一步一拖走回小房间。
姑妈过去关了厨房的后门,又把插销插上。对我说:“你自管睡觉。”就进去了。
四下里静了下来,我突突乱跳的心半天才平复。可我还是不能人睡,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直折腾了大半夜。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来。头天晚上已经跟姑妈他们说好,我自己直接去火车站,早饭也到车站去吃,就不惊动他们丁。虽然眼睛涩着,头也有点沉,可我却巴不得早走。我快快地梳洗了,提了包闪身出门。听见门锁咔嗒一声合上,我心里升起囚徒蒙赦般的愉快。才走下一级楼梯,突然,门开了,菱表姐蓬着头在后面叫住我,“等我两分钟,我送送你,顺便也去上班了,这个家哪里呆得住。”
清晨的空气凉丝丝地宜人——毕竟已经立秋了。我走在清晨的上海街道上,难得行人稀少,真觉得身心舒展。我用眼角看着身边走着的菱表姐,发现她穿了出门的衣服,梳好了头发,风头依然很健。菱表姐高高挑挑的,是我们一群姨表姐妹里长得最好的,虽然马上就要满三十岁,又在乡下呆了好几年,可人一回上海,风头就回来了。她身上最有那种上海小姐的傲气,人很聪明,但有些过头,是个处处不肯吃亏让人的主儿。小时候,我去姑妈家,总被她挤兑,即使她有那样一个在劳改的父亲,依然还要在我面前摆她的骄傲。因为她是上海人,而我们家住在苏北,是叫上海人瞧不起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