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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 清. 曾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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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少大人,这回替他老大人给老佛爷和佛爷办洋货进去的。这位庄大人仿佛是皇帝的好朋友、太后的老总管,说句把话比什么也灵。你别靠着你主人,有一个什么官儿仗腰子,就是斗大的红顶儿,只要给庄大人轻轻一拨,保管骨碌碌地滚下来。你明白点儿,我劝你走吧!”雯青听到这里,忍不住歘地跳下车来,喝金升道:“休得无礼!”就走上几步,给那少年作揖道:“足下休作这老奴的准,大概他今天喝醉了。既然这屋子是足下先来,那有迁让的理。况刚才那位说,足下是小燕兄的世兄,兄弟和小燕数十年交好,足下出门,方且该诸事照应,倒争夺起屋子来,笑话,笑话!”说罢,就回头问着那些站着的店伙道:“这里两厢有空屋没有?要没有,我们好找别家。”店伙连忙应着:“有,东厢空着。”雯青向金升道:“把行李搬往东厢,不许多事。”此时那少年见雯青气概堂皇,说话又来得正大,知道不是寻常过客,倒反过脸,很足恭地还了一揖,问道:“不敢动问尊驾高姓大名?”雯青笑道:“不敢,在下就是金雯青。”那少年忽然脸上一红道:“呀,可了不得,早知是金老伯,就是尊价逼人太甚,也不该给他争执了!可恨他终究没提个金字,如今老伯只好宽恕小侄无知冒犯,请里边去坐罢,小侄情愿奉让正屋。”雯青口说不必,却大踏步走进中堂,昂然上坐。那少年只好下首陪着。紫膛脸的坐在旁边。雯青道:“世兄大名,不是一个‘南’字,雅篆叫做稚燕吗?这是兄弟常听令尊说的。”那庄稚燕只好应了个“是”。雯青又指着那紫膛脸的道:“倒是这位,没有请教。”那个紫膛脸的半天没有他插嘴外,但是看看庄稚燕如此奉承,早忖是个大来头,今忽然问到,就恭恭敬敬站着道:“职道鱼邦礼,号阳伯,山东济南府人。因引见进京,在沪上遇见稚燕兄,相约着同行的。”雯青点点头。庄稚燕又几回请雯青把行李搬来,雯青连说不必。 
  却说这中堂正对着那个围场,四扇大窗洞开,场上的事一目了然。雯青嘴说不必的时候,两只眼却只看着金升等搬运行李下车。还没卸下,忽听门外一阵鸾铃,珰珰的自远而近。不一会,就见一头纯黑色的高头大骡,如风地卷进店来。骡上骑着一位六尺来高的身材,红颜白发,大眼长眉,一部雪一般的长须。头戴编蒲遮日帽,身穿乌绒阔镶的乐亭布袍,外罩一件韦陀金边巴图鲁夹砍肩,脚蹬一双绿皮盖板快靴,一手背着个小包儿,一手提着丝缰,直闯到东厢边,下了骡,把骡系在一棵树上,好象定下似的,不问长短,走进东厢,拉着一把椅子就靠门坐下,高声叫:“伙计,你把这头骡好生喂着,委屈了,可问你!”那伙计连声应着。待走,老者又喊道:“回来,回来!”伙计只得垂手站定。老者道:“回头带了开水来,打脸水,沏茶,别忘了!”那伙计又站了一回,见他无话方走了。金升正待把行李搬进厢房,见了这个情形,忙拉住了店主人,瞪着眼问道:“你说东厢空着,怎么又留别人?”那店主赔着笑道:“这事只好求二爷包荒些,东厢不是王老爷来,原空着在那里。谁知他老偏又来到。不瞒二爷说,别人早赶了。这位王老爷,又是城里半壁街上有名的大刀王二,是个好汉,江湖上谁敢得罪他!所以只好求二爷回回贵上,咱们商量个好法子才是。”一句话没了,金升跺脚喊道:“我不知道什么‘王二王三’,我只要屋子!”场上吵嚷,雯青、稚燕都听得清清楚楚。雯青正要开口,却见稚燕走到阶上喊道:“你们嚷什么,把金大人的行李搬进这屋里来就得了!”回过头来,向着阶上几个家人道:“你们别闲着,快去帮个忙儿!”众家人得了这一声,就一哄上去,不由金升作主,七手八脚把东西都搬进来。店家看有了住处,慢慢就溜开。金升拿铺盖铺在东首屋里炕上,嘴里还只管咕噜。雯青只做不见不闻,由他们去闹。直到拾掇停当,方站起来向稚燕道:“承世兄不弃,我们做一夜邻居吧!”稚燕道:“老伯肯容小侄奉陪,已是三生之幸了!”雯青道了“岂敢”,就拱手道:“大家各便罢!” 
  说完,两个俊童就打起帘子。 
  雯青进了东屋,看金升部署了一回。那时天色已黑,屋里乌洞洞,伸手不见五指,金升在网篮内翻出洋蜡台,将要点上。雯青摇手道:“且慢。”一边说,一边就掀帘出来。只见对面房静悄悄的下着帘子,帘内灯烛辉煌。雯青忙走上几步,伏在帘缝边一张,只见庄、鱼两人盘腿对坐在炕上,当中摆着个炕几,几上堆满了无数的真珠盘金表、钻石镶嵌小八音琴,还有各种西洋精巧玩意儿,映着炕上两枝红色宫烛,越显得五色迷离,宝光闪烁。几尽头却横着一只香楠雕花画匣,匣旁卷着一个玉潭锦签的大手卷。只见稚燕却只顾把那些玩意一样一样给阳伯看,阳伯笑道:“这种东西,难道也是进贡的吗?”稚燕正色道:“你别小看了这个。我们老人家一点尽忠报国的意思,全靠它哩!”阳伯愣了愣。稚燕忙接说道:“这个不怪你不懂。近来小主人很愿意维新,极喜欢西法,所以连这些新样的小东西,都爱得了不得。不过这个意思外人还没有知道,我们老人家给总管连公公是拜把子,是他通的信。每回上里头去,总带一两样在袖子里,奏对得高兴,就进呈了。阳伯,你别当它是玩意!我们老人家的苦心,要借这种小东西,引起上头推行新政的心思。”阳伯点头领会,顺手又把那手卷慢慢摊出来,一面看,一面说道:“就是这一样东西送给尊大人,不太菲吗!”稚燕哈哈笑道:“你真不知道我们老爷子的脾气了。他一生饱学,却没有巴结上一个正途功名,心里常常不平,只要碰着正途上的名公巨卿,他事事偏要争胜。这会儿,他见潘八瀛搜罗商彝周鼎,龚和甫收藏宋椠元钞,他就立了一个愿,专收王石谷的画,先把书斋的名儿叫做了‘百石斋’,见得不到百幅不歇手,如今已有了九十九幅了,只少一幅。老爷子说,这一幅必要巨轴精品,好做个压卷。”说着,手指那画卷道:“你看这幅《长江万里图》,又浓厚,又起脱,真是石谷四十岁后得意之作,老爷子见了,必然喜出望外。你求的事情不要说个把海关道,只怕再大一点也行。”说到这里,又拍着阳伯的肩道:“老阳,你可要好好谢我!刚才从上海赶来的那个画主儿,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小孩子,要不是我用绝情手段,硬把他们关到河西务巡检司的衙门里,你那里能安稳得这幅画呢!”阳伯道:“我倒想不到这个妇人跟那孩子这么泼赖,为了这画儿,不怕老远地赶来,看刚才那样儿,真要给兄弟拚命了。”稚燕道:“你也别怪她。据你说,这妇人的丈夫也是个名秀才,叫做张古董,为了这幅画,把家产都给了人,因此贫病死了。临死叮嘱子孙穷死不准卖,如今你骗了她来,只说看看就还,谁知你给她一卷走了,怎么叫她不给你拚命呢!”阳伯听了,笑了一笑。 
  此时帘内的人,一递一句说得高兴。谁知帘外的人,一言半语也听得清楚。雯青心里暗道:“原来他们在那里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怪道不肯留我同住。”想想有些不耐烦,正想回身,忽见西面壁上一片雪白的灯光影里,歘的现出一个黑人影子,仿佛手里还拿把刀,一闪就闪上梁去了。雯青倒吓一跳,恰要抬头细看,只见窗外围场中飞快的跑进几个人来,嘴里嚷道:“好奇怪,巡检衙门里关的一男一女都跑掉了。”雯青见有人来,就轻轻溜回东屋,忙叫小童点起蜡来,摊着书看,耳朵却听外面。只听许多人直嚷到中堂。庄、鱼两人听了,直跳起来,问怎么跑的。就有一个人回道:“恰才有个管家,拿了金沟金大人的片子,跑来见我们本官,说金大人给那两人熟识,劝他几句话必然肯听。金大人已给两位大人说明,特为叫小的来面见他们,哄他们回南的。本官信了,就请那管家进班房去。一进去半个时辰,再不出来。本官动疑,立刻打发我们去看,谁知早走得无影无踪了。门却没开,只开了一扇凉槅子。两个看班房的人昏迷在地。本官已先派人去追,特叫小的来报知。”雯青听得用了自己的片子,倒也吃惊,忙跑出来,问那人道:“你看见那管家什么样子?”那人道:“是个老头儿。”庄、鱼两人听了,倒面面相视了一面。雯青忙叫金升跟两个童儿上来,叫那人相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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