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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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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完歌开始跳舞,音乐一起思文就被人邀去了。我拍拍肚子提醒她注意,她又伸一个指头轻轻摇一摇。我最喜欢跳舞,但只有几个漂亮点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和别人抢,再说我也怕跳舞时姑娘问起“哪个系读博士”之类的话,就站在旁边看。音乐又响起来,有人邀思文,她谢绝了,过去请赵教授跳了一曲。跳完又问我怎么不跳。我说:“懒得跳。”她说:“我们跳一个。”就和她跳了一支慢四。老宋过来要我去打双百分,我说:“双百分我是专家,绝对的赢。”他马上表示和我打一对。第一轮我们很快就赢了,我洗牌说:“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对手说:“抓到那样的牌,小学水平也会赢。”我说:“水平倒也只有小学水平,败在小学水平手下的是幼儿园的。”对手说:“笑也笑得太早了,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谁知对手精得很,接下来我们连输两盘。老宋抱怨我出错牌,提出要重新摸对,我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正好有人跑来在我肩上一拍说:“你是历史系的?”我一看是那个要了平底锅的人,便说:“我已经退学了!”他说:“我们那边去说说话。”老宋马上叫另一个过来打。我丢下牌就过去了。 

  我们在窗边坐下,看着窗外的雪景和远处的大西洋。他自我介绍说:“周毅龙、周恩来的周、陈毅的毅,贺龙的龙。”说叫周毅龙。我说:“这名字很熟。”他望了我不做声,等我回忆起来。我说:“记不清了,反正见到过这个名字。”他说:“我也是学历史的。”我一下记起来说:“前两年在《历史研究》上发了文章引起一场争论的,那个周毅龙就是你?”他点点头,对我记起来表示满意。我说:“博士毕业啦?”他说:“还差一年,急着出来就放弃了。”我说:“太可惜了。”他说:“有国出不出更可惜。”我以为他过来读博士,谁知他是探亲过来的。 

  他摸出一包中华烟弹出一支叼了,又弹一支让我拿了,又详细问我进历史系怎么申请,奖学金怎么弄。我说:“在国内你应该再坚持一年,太可惜了。”他哧地一笑说:“可什么惜,国内有什么搞头?一辈子,不说一辆车一幢房子,就是一套电器都搞不到。不出国这一辈子要穷到头了,想起心里发冷。有些东西骗别人可以,骗自己就太没意思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中国的文化人看不穿,一个虚名哄他吊着他一辈子。可怜呢。”我说:“找点心理安慰吧,出本书死了可以当枕头,在人世上过一遭也留了点东西在人间。”他喷一口烟不屑地说:“连你也这样想,中国文化真它妈厉害,说得不好听点是杀人不见血。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也写过一本书呢,送了十本给图书馆,过了一年我去书库里看,倒有九本没有人借动过。我当时中了电似的呆在那里木了,一辈子干什么,制造历史垃圾吗?到这份上自己骗自己也骗不过去了,还不觉悟再觉悟也没有意义了。这就下了决心出国来了。”我说:“你什么都看透了,钱总还没看透。”他说:“那是那是。有时我穷急了也在心里操钱它娘几句,骂一声钱是狗屎,是臭大粪,但人没有这臭大粪还真就寸步难行。狗屎臭大粪是有钱人骂的,我今天还没这个资格。想到底,人除了及时行乐还有什么,年轻人说这个话是浅薄,我说这个话是深刻。到如今三十多岁真有紧迫感了。万古千秋,倒是哄谁呢?”我抽了烟说:“老周你怎么变了,你那篇《历史精神与现代文明》可不是这个调儿。当代人们精神救赎,这可是个大题目。”他说:“等自己得了物质救赎再说吧。” 

  他又问:“来有多久了?”我说:“快半年了。”他凑近我诡秘地眨着眼说:“老实说吃过洋肉没有?”我吓一跳说:“活还这么累,还有那份心思!老周你出国动机不纯。”他淡然一笑说:“没吃过洋肉,那不白出来一趟?”我笑了说:“老周你语出惊人,不同凡响,把我都吓着了。”他说:“你这人到底没想通,中国传统好厉害啊,把外在的压力转化为内心的自律。人只能活一世,压抑自己又有什么正面的意义?”我说:“怪不得你博士都不要了跑出来。不想回去了?想移民了?”他说:“那是当然的,不然谁出来呢?你不想?”我说:“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你以为这地方是我们呆的吗?”他一笑,象是原谅了我的平庸,说:“那看你怎么混了。我想读个博士,在北美总会找到立足之地。”看他读个博士说得这么轻松,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特别的蠢。我说:“你倒有雄心壮志!到头来还不是苦一辈子!”他说:“那也看为什么,我可不是为了什么虚的东西,什么学问,什么推动历史。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倒推得动历史?那些人在想象中把自己看得成上帝一样!说好听点是天真,是愚蠢,说得不好听是不要脸。” 

  这里有个女人叫:“毅龙,毅龙!”我一看是赵洁。原来他是赵洁的先生,这使我对他的一点敬畏荡然无存。赵洁挽了他的胳膊催他回去,说话也嗲声嗲气,表演似地夸张着他们的亲热。老周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过分了,她却受到了鼓励似的更加嗲起来。老周挤着眼对我一笑,两人相挽着去了。 

  舞会音乐嘎然而止,天色也昏暗下来。(以下略去400字) 

  晚上开车去了莫尔教堂,这是圣约翰斯最大的教堂。去的时候连走道里也站满了人。我们学了洋人的样子,在门口一个镶在石柱上的小池中点了圣水,在胸前划了十字,从人丛中往前面挤。我惊异着平时街上总见不着人,今天从什么地方冒了这么多人出来?我们一行人一边说:“Excuse me。”一边往前面挤。那些人都很客气,尽量侧了身子让我们过去。前面的圣殿跟个舞台差不多,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牧师在布道,后面是耶酥受难雕像,几个牧师在一旁敲着法器。人丛中我看见周毅龙在那一边过道上,他也看见了我,互相做了个手势。几个穿红色制服的人在人丛中穿梭来往,手中持着一根杆子,前面装了个布袋,伸过来伸过去募捐。伸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假意在羽绒衣口袋里摸了一下,捏了空拳塞进去,感到里面满满的都是钞票。思文也跟着把手伸进去一下。我用眼神去问思文真放了钱进去没有,她诡笑着摇头。我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狗胆包天,上帝也叫你骗了!”两人相视一笑。 

二十八



  几个月前找工作的经历给我留下了可怕的记忆。新年过后,退学带来的如释重负之感一天天消逝,找工作的心理压力一天天沉重起来。在这种沉重中又反过去想,恐怕拼了命去读书还好些。反正躲过来躲过去,难堪的事躲也躲不开。这次还没开始找呢,就心虚起来。买了报纸从头看到尾,很难找到一份我能做的。报上登出来纽芬兰的失业率已经超过百分之十三,我怎么想也觉得不会有份工作碰到我手里来。要去找工作了我心里跟要去讨饭做贼一样发虚,我总想象着老板会在心里笑:“凭你这样就想找工作?”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份最下等的工作也不配。有一家清洁公司登报招聘人,我去了。几个白人青年也在那儿填表。我连表也没填一张,就掉头而去。 

  那天下着漫天的大雪,狂风把雪花卷得乱飞,已是零下二十多度。快到中午雪小了,我说要找工作去。思文说:“今天就算了。”我说:“呆在家里这么干呆着有什么意思?明天后天还是要刮风要下雪,还是这么冷。我只当是去散步、去看雪景,这么好的雪景。”思文说:“那我陪你去吧。开学之前这几天把你安顿下来我就放心了。”我穿上两块钱在yardsale买来的雪靴,开了门风直灌进来,卷进些许雪花。我俩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往靠海湾的商业区走,一路上她抵不住风,几次差点摔倒,就挽了我的胳膊。我在风雪里说:“要是个加拿大人就好了,再怎么找不到工作还有救济金呢。拿了救济金在家里坐得住,不至于就被逼得这么狼狈。”她说:“这你知道移民的好处了吧。”走不多远我们就停下来,把落在身上的雪花拍掉,又转了身互相拍去背上的雪花,手套拍着雨绒衣在冷空气里发出尖细的沙沙的响声。吐出的白气在唇边就被风刮跑了。 

  到了商业区走到一家餐馆门口,我从窗外看见里面清清冷冷,(以下略去330字……).出了门我懒得说话,用硬头雪靴狠命地把那些冰块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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