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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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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感去行事,这种直感是理智不能驾驭的强大心理力量,连自己也无法解释。后来想起来,当时我潜意识中有一种破坏性的恶意,它裹挟着任性、固执和些许残忍向前滚动。不知思文对事情的前景有怎样的认识,她并不是缺乏想象的人。
 
  于是很小的冲突也有了很强的破坏性。这一天思文说,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妹妹思华弄到圣约翰斯读语言学校。我说:“自己压得气都喘不过来,再背上几十几百斤。思华外语不懂几句,体力又没有,娇娇的弱不禁风,来了干什么。”她说:“思华是做工人的,没有你这么多麻烦,只要能赚钱就行。她端盘子总端得起吧。”我说:“你想清楚,林思文!我工作还找不到她找得到?读语言学校工作许可证也申请不到。”她说:“打黑工,总比中国赚得多。”我说:“来了还不是天天闲在这里,起码房子你要给她租一间。”她说:“这你别怕,不要你养她,不要你拔一根毫毛,不要你去找工作,都归我包圆。”我说:“你能负责包圆,你能负责我还会落到这一步!你只能负责一个屁!”她马上说:“我就能负责你这个屁,不是我你这个屁能放到北美历史系来?”我一次次鞠躬说:“感恩戴德,感恩戴德。”又说:“那我的弟弟也要来。”她说:“那也可以,等思华来了再说。”我说:“他是男的先来。”她说:“我先来思华先来。”争了半天她不再理我,到楼下去做饭,我心里静不下来,又追到楼下去说,她把饭锅往电炉上一顿,水溅起来在烧红的电热盘上“滋滋”地响,腾起一股白气,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不要再商量了,你再说我也懒得听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一踏糊涂,哪里有精神来听这些闲空话。跟你我口水都讲枯了。”说着吐了舌子给我看,我气得腿直抖,一恨一恨地咬了嘴唇,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说:“害了我们自己还要害思华。”她冲过来说:“我害了你是吗,我害了你!你良心都喂给狗猫吃去了!”又瞪了我咬牙切齿说:“固执的人,固执的人!你这个人真的不是人!”我说:“那你找了我这个不是人的人!”她嚷道:“是我自己瞎了眼!做个男人就这么狭隘,你什么时候才会象个男人!”我浑身的血燃烧着,把冰箱踢了一脚说:“放屁!”冰箱的门开了,她把它关上,笑一笑说:“踩着了你的痛脚是吧!”我说:“放屁,放狗屁!”她说:“你再骂,你敢再骂一句,我拳头都捏得叫了。”我笑起来说:“嘿嘿,你还想打人!放──”话没说完她一掌打在我脸上,我痛得一叫说:“真的你打了,你打了!被你打了脸我还是个男人!”我用手挡了第二掌,她又朝我身上打。我从后面抱住她,抓住她的手,她弓着身子挣不开,就踩我的脚。我松开她说:“你打,让你打!”她不再打我的脸,使劲打我的身上。我闭了眼站在那里不动。她又打了几下说““没有劲了,手打痛了。”我的神经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痴呆呆地站在那里象一尊木偶,无法理解身外的一切。她喘息着,坐在椅子上呆望着我。我一时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那里痴呆着不知多久,时间似乎也停止了。突然一滴泪从眼角沁出来,缓缓流过面颊带来一点微痒。这痒痒的感觉唤醒了我的意识,我回到了现实,想起了刚才那一幕,鼻子一阵酸痛,抿了嘴眼泪默默地流,一颗颗挂在下巴处,再滴下去。思文开始木然地望着我,象是看一个陌生人。这时看到我流泪,她似乎省悟到了什么,低了头避开我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双手,不断地用力去擦手背那碰破了皮出血的地方。她的动作中带着一种自虐的残忍,象是要平衡一下刚才对我的粗暴。我装作不理解她这动作的意义,麻木地望了她不做声。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我站得有点累了,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颓然地倒在肮脏的地毯上。我听到她开始轻轻地啜泣,又不住地抹去眼角的泪,这也没有引起我心里的那种爱怜的感情。 

  平生第一次,我拒绝了女人的眼泪。 

  要是我对痛苦的体验不那么敏感,那就好了,那样我会活得轻松得多。有时候我遗憾自己情绪的触角那么脆弱,轻微的伤害也会引起强烈的难以摆脱的痛苦。我经常在内心说服自己,“这是一件小事”,可深心又有一个声音提醒着我这种说服是一种善意的自欺。我甚至对自己有着一种痛恨,在心里责骂自己是“没有用的东西”,“狭隘的小男人”,但内心的沉重仍然无法消除。这种责骂成为了徒劳无益的挣扎,反而提醒自己更尖锐地意识到那种沉重,在里面越陷越深。在这次事情之后,我忽然感到思文脸上说不清楚的一点什么是那样难以忍受,潜意识中那种生理性排拒忽然明确化了。四年多前,我和思文认识的时候,这一点使我有一点犹豫,我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人唯一不能欺骗的就是自己。好多次我下决心想咬紧牙关冲过去,心想结了婚就不会再想那么多,但又怀着一种很深的恐惧,怕结婚以后那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人人都说思文长得漂亮,连我那些挑剔的朋友也没有人提到这一点,这使我想与他们交流一下感受也难于启齿。我在心里叹息着,自己这么敏感可怎么得了。有一次我似乎是不经意地提到这一点,朋友马上反驳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真的十全十美又轮不到你了。他的话马上解开了我心里的疙瘩,这话真是太对了真是无法反驳。思文的柔顺消除了我最后一点心理抗拒,我告诉自己这种弥补已经足够。她对我那样爱那样痴心,我不忍也舍不得叫她失望。何况我周围也没有几个姑娘经得起那样近距离的仔细审视。结婚以后我几乎忘了这一点,偶然有点感觉也没有觉得那就是一个问题。可是现在,这种排拒的感觉又强烈起来,它阻挡着我从内心去接受思文暗示性的和解信号。对思文的感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再在内心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对自己长时间的装聋作哑。“离婚”这样一个念头一旦在心里闪过,就再也不能抹去,它在内心看不清的什么地方发出诱人的遥遥召唤。 

  思文对那天情绪的失控显然很后悔。她也许没有料到我根本就不回手,也不遮挡,这样使她的冲动找不到合理性的借口,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安抚自己的内心。如果我还手,她心里反而会舒服一些。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样一种木然的态度比粗暴的反抗更加可怕。我对那天的事并没有特别计较,没有提及一句,只是用一种淡漠来回答她表示悔意的暗示。那几天我无心看书,上课也集中不起精力,整天的神思恍惚。我知道思文需要一个台阶,使她得到我的谅解而又不至于太突兀羞于出口。我在一种阴暗的心理支配下,以一种刻意的冷漠来阻挡她和解的意愿。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还是说还是做,可是语气和神态中却渗透着一种拒绝。晚上睡觉时我说一声“瞌睡了”,就熄灯背对了她,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嘴角那一丝冰冷的笑。 

  思文对我有意的拒绝已经理解,这使她羞于再做出和解的姿态。于是她换了一种方式。那天晚上她吃饭只吃了几分钟,一碗饭还剩下一大半,就推了饭碗,懒懒地倚在沙发上。推开饭碗的时候调羹掉在桌子上“当”地一响,这响声使我领悟了这一举动的特别用意。我想问一声,犹豫着还是装着没注意到,沉默不语。这种沉默使我非常痛苦,我已经完全体会不到自己的冷漠带来的报复的快意。整个晚上我都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冲突,想着是不是该放弃这种冷漠。好几次我几乎就要换一种口气去问她,为什么只吃这一点饭,是不是病了,但总是在心里害羞着鼓不起勇气。又想到前几天的事对自己来说甚至是一次机会,它使我有被良心允许的充分理由保持这种冷漠。于是我装作没有意识到她的自虐,说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大多数时候用漫不经心的阅读来掩饰沉默中包含的残忍。睡觉之前我几乎要崩溃了,不经意似地问她:“我肚子又饿了,煮了牛奶你也吃一杯好不?”她淡然地说:“算了。”得不到回应我马上退了回来,默然的睡了。
 
  半夜我突然醒来,象心里有什么在提醒着自己。我伸了脚慢慢的朝身后探过去,空空的使我吃了一惊,睡意顿消。装着翻身侧了身子我发现思文裹了什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偷偷移了胳膊看着夜光表,是凌晨三点。我在黑暗中等了约有十分钟,她还是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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