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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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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挪动,他吃过饭的碗筷,小梅久久不加涮洗,他睡过一夜的床,留下他的体温
和气息,在小梅的感觉中能够留到小陈下一次的到来。恍惚间,小陈就出现在小梅
的面前,人显得又高了些,精干些;眼睛、嘴巴、鼻子,一样接一样,交替出现,
可是却难以捕捉住,集中起来,凑出一张完整、固定的脸庞。这有点让小梅苦恼,
小小的苦恼滋味悠长,恰似嚼一枚青橄揽,啜一碗凉瓜汤。夏日来临,壁虎叫出第
一声,成了小梅回忆和期待的分界点。小满过后,沼泽气温迅速升高,龙须草已经
长齐,绿油油临风摆荡。小陈嘱咐过:最好此时开镰,纤维成熟啦。所以小梅再无
暇回忆,满怀期待,早出晚归,全身心投入辛苦的劳作。小梅埋头一把把割草,轻
快得如同撕下一页页日历。当草捆一迭迭不断增高成垛,小梅便知道她的辛劳即将
得到补偿。小陈就要来啦!

    回忆使人温情脉脉,期待使人热情奔放;回忆是重叠旧的温馨,期待是悬望变
化的未知。两者交替,仿佛一个梦去,一个梦来。在梦的去来中,小梅长到17岁。

    那么,小梅和小陈之间,有过什么表白吗?有过什么许诺吗?有过肌肤之亲
吗?我曾悄悄问小梅,小梅红着脸说:“没有,真的没有,干嘛要那样呢?”我相
信小梅的话。小梅对小陈的钟情,纯然是冰清玉洁的暗恋。说来奇怪又不奇怪,随
着年龄的增长,暗恋程度的加深,小梅对小陈反而似乎是愈来愈疏远了,一年比一
年扩大了距离。这情形就像迎风前进的旗帜,速度愈快,旗子愈朝后飘舞。

    每年,小陈大约总是冬至前后那几天到来。小陈往往下午到,住一夜,第二天
早晨将草捆装船,半上午就随船走了。满打满算,前后不到20个小时,其间还要除
去睡觉的时间呢。就在这有限的分秒中,小梅也总是心慌意乱,目光躲闪,期期艾
艾。唯有晚饭后睡觉前一段时间,小梅能够充分享受。这时候,小陈和父亲坐在灯
光下说话,小梅早早选好位置,坐在灶前一角的阴影里。小陈在明处,小梅在暗
处,他看不见她,她可以恣意盯住他。小梅悄没声儿听着,听小陈说些与她完全无
关的话题。比如讲龙须草造纸的操作过程;又讲龙须草可以制作许多精致的编织
物,席、帽、垫……等等。小梅把小陈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咀嚼,连同他的呼
吸,一起咽下。小梅的目光在他身上缝来缝去……小梅觉得这就很够了,一颗心满
满的、湿湿的,就像谷河涨了桃花水。

    小陈每年来,都要给小梅、沈同生和旺古各人带来一两样城里的小东西。小梅
始终认为小陈送她的东西最好,最合她的心意。小梅将这些东西小心包裹,又时不
时摆开细看,想象它种种可能的含义。其中,小梅最喜爱一只红色的塑料发卡,中
间宽,两端尖,弯曲像一把小弓。小梅割草时,我曾看见她戴过,一条缎带似的齐
额绾住她的头发,很美。割着草,小梅支起腰对我说:

    “小陈送我发卡,他知道我头发老爱往下掉……”

    小梅独自偷偷去过一次县城,去看小陈。这是一桩秘密,大概只有我知道。那
天是云湖镇闹子日,我没有过河去割草。早饭后,我到街上买蚊香,忽然看见了小
梅,确实是她,头发上卡住那只红色的塑料发卡。她站在街口一部拖拉机旁边和司
机说话,然后敏捷地爬上拖箱。我刚想喊她,她身子一蹲躲了起来了;显然她不愿
意让人看见。拖拉机立即开动,向县城方向驶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照常过河割草,和小梅一起离开小屋走下沼泽时,我笑着问小
梅:

    “昨日你去县城了吧?”

    小梅微微一惊:“乱讲。”

    “我看见你了,站在街口,戴着红发卡是不是?”

    “哎呀!”

    “看见小陈了吧?”

    “……看见了。开头不晓得他住哪里,问好多人才找到。他们那工厂真好、伴
条小河,有筒车转,水磨轧轧响……他穿件红背心,蓝短裤,使条白毛巾蹲在河边
洗头洗脸,呼呼喷水……我就躲起看他洗头洗脸……”

    “后来呢?”

    “后来我就走了,回来了,拖拉机等着。”

    “就走了?”

    “唔。”

    “不跟他说说话?”

    “不要说话,我躲着,他不知道我看他……哎,你莫跟爹学说!”

    “我不说。”

    “来,拉钩算数。”

    “好,拉钩!”

                                  十二

    旺古那渡船已经老掉牙,船帮开裂,船头船尾磕碰得凹凹凸凸。最糟的是漏
水,要时时勤着戽水,否则三两天会自动沉没。每隔几个月,旺古就要将渡船拖上
卵石滩,翻转过来底朝天,敲敲打打,挖去朽木屑,填补上桐油灰。旺古很能干,
不要别人帮手,用圆木和撬棍,将诺大的渡船移动上岸。

    旺古早就不想当艄公。他曾多次去云湖找大队干部,企图表明自己的意愿。但
大队干部弄不懂旺古比手划脚说什么,或者是懂了装不懂。大队干部也有难处,旺
古不摆渡又派他干什么好?再说,找遍云湖难得另找到比旺古更适合的摆渡人了。
于是大队干部对旺古打哈哈,又拍肩膀,又竖大拇指,将他打发走。旺古不愿摆
渡,不是嫌渡船破旧,麻烦费事,是嫌太清闲,无聊得心里发慌。旺古觉得对不起
沈同生,特别有愧于小梅母女俩。世上既然有他旺古在,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母女俩
苦巴巴去沼泽割草,蚊叮虫咬,日晒雨淋。小梅母亲的死,旺古觉得锥心,始终认
为罪在自身:一是没有代替她去割草,二是没有好好关照她。旺古哭得哀绝,泪水
成河。他一次次跑沼泽,野狗似的嗅寻,好容易才找到小梅母亲的尸骨。尸骨是他
用草席包好背回来的,棺木是他运回来的,坑是他挖的,土是他填的,坟是他垒
的。旺古对死者,一片至诚,一往情深。

    旺古十分疼爱小梅。在旺古的脑子里,小梅襁褓时的模样,永远鲜活。当初离
开沈家大屋,出云湖镇渡过谷河那天,阴云低垂,河风尖冷。小梅窝在母亲怀里,
露出的小脸冻得通红,但她却吮着手指,若无其事,那龙眼核似的双眸滴溜溜转
动。小小的可人儿,纯洁晶莹,宛如蚌壳里的一颗珍珠。小梅一两岁,母亲教她喊
“旺古叔叔”。旺古听不见,只见女孩儿小嘴呶成花骨朵,时不时向他一绽一闭。
旺古抱小梅,亲小梅,带她到河岸放风筝,带她下河洗澡,将她赤条条扛肩上,颠
颠地跑,逗得小梅格格笑。小时候,小梅亲近旺古,比亲近父母更多。到了五六
岁,小梅最懂旺古的“语言”,旺古每一举手投足,小梅都能心领神会。常常是父
母弄不懂旺古的“话”时,小梅就准确无误地加以阐明。喜得旺古抓耳挠腮,连连
击掌。总而言之,在那寂寞的时空里,小梅是旺古的快乐和安慰,心中的太阳和月
亮。小梅母亲死后,旺古不但对小梅倍加疼爱,且增添了一层责任感。亡羊补牢,
犹未为晚,他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必须时刻关注她、保护她。小梅自作主张答应
老陈代替母亲去割草,沈同生倒没说什么,只是叹着气嘱咐小梅多加小心,千万别
靠近泥沼。旺古却强烈反对,急得嗷嗷乱吼,将小梅的镰刀拿走。小梅不吵不闹,
款款地磨缠旺古,呶嘴不停喊“叔叔”。临了,还是沈同生为女儿说情:

    “旺古,小梅长大了,总是要做事的,就让她去吧!”

    旺古只好将镰刀拿出来。

    一红一青两块磨刀石,是旺古沿河滩走好远,从千万块石头中选取的。旺古手
把手教小梅磨镰。另外,旺古还不知从哪里学来、或者干脆就是他的发明,用多种
野生草叶,配以山苍子油,熬制出一种气味辛辣、棕色粘稠的防蚊油膏。每天早
晨,小梅去割草之前,旺古就用油膏替她涂抹手足,然后替她扎紧袖口和裤脚,目
送她上路。直到小梅的身影沉人沼泽草莽中,旺古才快快返回河边,守候该死的渡
船。在小梅割草的一天中,旺古总是心神不定,眼巴巴等着太阳落山,好让他看见
小梅背着草捆,平安归来。像所有聋哑人一样,旺古充分发展了视力和嗅觉,神经
也敏锐异常。情之所致,心有所念,远在沼泽深处割草的小梅,一举一动,是冷是
暖,旺古都会产生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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