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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谣-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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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耻笑后,他不想理井子了,沉沉地“哼”了一下鼻子道:“我偏要!”
    哥儿俩的谈话,随着滩里的风,句句皆飘入在前头引路的阎大浪耳朵。
    他络腮胡子红脸膛,浓眉大眼,额头光亮,肩宽体阔,和大伙一样,剃一个光蛋,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说起话来声若洪钟。要不是两鬓的白发依稀闪烁,真可与威猛的后生们比壮斗美呢!他一路在琢磨:“赵家应该有人幸免于难的,如果捞上他们,就能排除各种各样的传闻,探清白龙白蛟的底细……”他头也不回,对河子说:“有本事你今天就捞吧!”
    河子“喔”一声,井子等人吐吐舌头,也不敢再说女人的事了。
    说着走着,他们来到河边。
    水面漫起大雾,汹涌的洪水,卷着那些几人合抱的大树,顺流而下;树干与树干在浊浪中相互碰撞,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地也在颤抖。
    根子说:“叔,捞吧,不见赵家人,捞些物件,闹上岸,咱造棚棚!”
    “放——放——”阎大浪说:“要这做甚?咱的棚棚结实得很哩,几十年也坏不了!”
    河子看得远。在浓雾中间,他瞅见:波涛里,模模糊糊,时隐时现,似乎有人在漂,不由紧张激动起来。
    他用心望去:只见那人披个红棉袄,爬在门板上,随波浪起起伏伏,正从上游漂下来……不由分说,他扔下长竿,急急忙忙跳下水,向那红红的人游过去。
    岸上,岩子、王二愣等人,亦看清了情况,皆在乱吼:“浪里是有个人——是个女人啊……赵家的女娃……快去捞啊……”
    井子等一帮后生亢奋地闹着要下河时,阎大浪却发了话:“尔等且慢!都听招呼!让河子去捞!”
    后生们偃旗息鼓,不敢造次,只好拿手遮在额前,看河子向那红红的人游去……
    在汹涌的波涛中,河子勇敢无比,他的身子一会儿出现,一会又消失。
    滩上的根子,也清楚地看见上游漂下人来,急忙将手做成喇叭筒,高喊高叫:“河子,靠上去——抓紧啊,兴许是赵家的——快拉到岸上来……”
    在人们的呼喊声中,河子上了岸,哪管那门板如何,连花被带人抱起就跑。
    他的身后,传来路子等人的吼声:“傻瓜,快弄开看看是死是活?”
    经这一提醒,河子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将花被和人放在滩上,然后,屏住呼吸,轻轻打开……一见,河子便泄了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来,这并不是个女娃,而是个男人——并不是一般的男人,而是上游的老舅孔秀才。
    此刻,这老汉顺流漂下来,竟然悠哉悠哉地睡着了。一睁开眼,就见阎大浪、河子等纤夫围着自己,举起干爪似的手将石头眼镜戴端,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周遭的情形,用沙哑的嗓子吼叫起来:“我没死……我得救哩……我没死,刚还梦见周公哩!他说我命大福大造化大,逢凶化吉乃呈祥!”
    “咋是你哩?”阎大浪惊奇不已,说道:“孔秀才呀!我的天……咱积善成德捞上了你,是天的安排啊……孔秀才,快快起来,你又显老不少哩……”
    孔秀才掀开花被,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拉住河子的胳膊,抖抖瑟瑟地说:“这不是河子吗?娃长成大人哩!娃好壮实呀!阎班主,你说说看,这不是命运安排是啥?当初,我用小木盆盆救下河子,而今,娃又在这河里救下了我的老命……这不正应了‘乌鸦反哺,狐顿首丘’的老话吗?”
    河子早已认出了老舅,但他并没有为老舅那番话所感动,而是甩开了那双干爪,喃喃道:“我每天在河里都救好些人哩!今儿捞上了你,却没捞着槐花——你赔我的人……”
    孔秀才见河子脸有怒色,忙问道:“娃……不不不,河子,你在说甚?”
    河子那话,其实只是讲给自己听的,嘟嘟囔囔,含含糊糊,谁也没听明白。
    阎大浪扶住羸弱的孔秀才,急切地询问上游情况,百姓状态。
    孔秀才抖着山羊胡子,像说书似的一一道来:“如今遇到大水,白龙旋风又祸害了赵家,男女老幼,一门忠烈,皆被砍头的砍头,点天灯的点天灯,凌迟的凌迟——都说赵家儿女个个泳技高超,白龙旋风害怕,便将细娃碎女身捆石头,扔进黄河……”
    没听完,阎大浪就吼道:“这帮畜生,老子非宰了他们不可!”
    孔秀才脱下鞋,从鞋里倒出几块银元,抖抖瑟瑟捧在手中,泪就下来了。
    他对阎大浪和纤夫们说:“就剩这几个,是我藏了又藏,才保存下来的……实在拿不出手,实在报答不了你们的救命之恩啊……我……我……”

    阎大浪对那几块黑黝黝的劳什子看也没看,就冲一旁的根子发话:“愣着做甚?还不赶紧请孔秀才去娘娘庙领吃食去?看把老人家饿成干猴哩!”
    井子得令,扶住孔秀才便走,但老人家实在体虚无力,无法行走,就指派河子道:“去,把你老舅背去吃饭!”
    河子瞅瞅阎大浪,只见他一挥手,并不急于让孔秀才这就离开,就问起了上游的情况。
    河子拉住孔秀才干鸡爪子似的手问道:“白龙旋风,啥模样?”
    孔秀才只要听见“白龙”字,就会本能地打寒战;瘦如干柴的身子,像洪水中的孤树,且抖且摇,而且脸会顿时发青发紫,太阳穴忽闪忽闪,把那副祖传的石头镜子颤下鼻梁,让瑟瑟的干爪去接住它。
    纤班的人们见那德行,皆说:他是被吓下病来哩!
    河子再问仇家的情况时,他抖得更凶,只发出“魅妖”两个沙哑的颤音,就一头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二话没说,河子背起孔秀才,说声“连吓带饿,人成这样哩”,就像背着一捆干草,轻飘飘的,一点分量都没有,匆匆向庙的方向跑去。
    背上,传来沙哑的声音:“河子,你真长大哩……咋恁大劲哩!”
    河子只顾往前迈步,脑中又回荡起十年前的那些唠唠事来,“唔”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还记得老舅说带他去京城时,手上恁有力气,抓得他小胳膊生疼生疼,几欲断裂。
    而今,才十几年,老舅已经像秋风里的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在了河子的背上……
    烟雾笼罩的娘娘庙里,人们熙熙攘攘,一群又一群衣衫褴褛的逃难人,坐在场院里,边吃馍边念念有词:“鲤鱼娘娘恩典……鲤鱼娘娘恩典……”
    忽然,难民堆里就有人在喊:“孔秀才——你老人家也逃出来哩?”此人便是李老六,他那双因饥饿而鼓出眶外的蛤蟆眼分外明亮,既惊奇又亢奋。
    “真是你老人家呀!”他说道:“真是福大命大……”话没说完,就扑了上来。
    孔秀才命河子放下他;还没站定,就被李老六和难民们紧紧抱住,哭作一团。
    李老六泣不成声地说:“赵家遇害,你在场啊,我等都以为你也被白龙旋风给沉了河——你咋逃出来的?”
    孔秀才方才定了定神,翘着山羊胡子,打了个寒战,抖抖地说:“啊……李老六,还有你,还有你——皆活下来哩,这就好,这就好……我——我跟白龙旋风周旋,可是没一点用处,没救下赵家的一男半女,眼睁睁瞅着那帮恶魔把一个个细娃碎妹沉到河里……”
    难民们对赵家的遭遇唏嘘一番,感叹一番;对土匪的暴行咬牙切齿一番,义愤填膺一番。
    李老六说:“咱是知道的,赵家娃娃个个都是‘浪里仙’,只要在岸上头不落地,到水里就自有办法哩!我听说,赵家有个幺女娃,从河底搞断石头,逃出来哩……”
    “这不可能……”孔秀才却直摇脑袋,说道:“手脚皆和石头死捆在一起,焉能逃脱?断无此事——我从没听说过,从没听说过……”
    难民们也说:“也许是逃不脱的——这只是大家伙对赵家的祝福,不然,这一门就全灭绝哩!”
    孔秀才是个精于世故的谨慎人,他瞅瞅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父老乡亲,又瞅瞅周遭的环境,扶一扶鼻子上的石头眼镜,压低嗓门嘱咐道:“在上游,李家和赵家,都是咱受苦人的救星呀!李家只剩个……”脑中想到河子,却顿了顿,接着说:“李家就剩——你李老六哩!赵家也希望能剩个根根苗苗——咱希望归希望,可不敢乱说,万一……”
    “老先生放心吧!”李老六说:“日后就是遇着赵家的人,我们也会全力保护的,绝不能让土匪斩草除根!”
    这些人死里逃生,突然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唠唠事;河子在一旁看得心焦,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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