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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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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名称如同来自遥远天际的响雷在她耳边一个个炸裂。她不忍心正视它们,她
不甘心正视它们。虽然它们在她耳边轰鸣着但是她没有听见它们,她没有记住它
们。她坚信这已经是犯罪了如同从前的报纸上说过,一个青年在友谊商店门口平
白无故就砍死了两个国际友人;如同有人在西单商场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她把这
本手册扔在一边,她自愿把它扔在一边。

    许多年之后,长大成人的苏眉一直无法弄清当时是什么原因便她拒绝正视那
些解剖图,到底是什么原因。是畸形的年代造就j 畸形的心理吗?是生就在那年
月的眉眉没有力量和勇气去接受原本应该人所共知的事实吗?或者你说不,那是
因为她看见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类。你又会说真的才是可怕的,这有点沾边儿但
义不完全,也许那是她应了灵魂的召唤和直觉的导引,它们为她开辟了另外的渠
道一个只适合于她的渠道。你说不清楚,人类是无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时代也无
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敢于正视那些部位那些乱线对她来说是很晚很晚以后的事。在十二岁的春天
里她自愿地转移了视线她翻出了她敢于正视的新奇。那是有一次她在卖废书的路
上信手从废书中捡起的一本电影连环画。她无意地翻弄了一下看见一个男人和一
个女人正在拥抱。她把它收起来带回家去,迫不及待地从前往后翻动起来。那翻
动使她心跳得很狂,手心滚烫着就像第一次覆盖在那紊乱的晶莹的刺痒的毛线帽
上。但她的耳边没有了那炸雷眼前没有了那就要突亮的探照灯,没有了惊吓人心
的丑陋,只有一幅幅动人的画面。那是一本没有名字的连环画,是一些外国人和
他们的故事。一个威武的男人叫葛里高利,一个眼神顾盼的女人叫阿克西尼亚,
一个不幸的女人叫娜塔丽娅。娜塔丽娅因了婚姻的不幸去自杀,她没能死成却变
成了歪脖子。娜塔丽娅的歪脖子深深震动了眉眉,那是一个与《赤脚医生手册》
全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为什么会被那陌生遥远的生活所打动,但是她被打动了。
她崇拜娜塔丽娅,她必得寻找一个女人来崇拜。

    这崇拜致使眉眉开始模仿娜塔丽娅的歪脖子,她觉得这个歪脖子正是娜塔丽
娅全部的悲哀、全部的魅力和全部的光彩所在。她不自然地歪着脖子,她的崇拜
使通常被公认的缺陷变成了美丽。她的崇拜也使婆婆看出了不顺眼,婆婆以为她
睡觉时脖子“落枕”了,她狼狈地默认着,忍受着婆婆用烤热的擀面棍给她擀脖
子。她的脖子被擀得火烧爆燎她觉得婆婆正在脖子后头观察她。
    她仿佛是挣脱了时代的大网按捺不住地由着性儿扩张自己,又仿佛是将自己
罗进了一面人眼所不见的小网焦灼而又胆战心惊地编织着自己。脖子的疼痛使她
放弃了模仿歪脖子的举动,但是“天主在这儿关住门,又在另一处开了窗”,当
你就要窥透她的形

    迹时她又去迷恋其他了。也许那是一个人的一张嘴,一只耳朵,一个下巴,
一只粗糙的手,两条浓密得连接起来的眉毛;长的腿,短的腿,高耸的胸脯平坦
的双乳……也许她迷恋的已不再是人或者人的部位,那是一顶帽子,一只靴子,
一只袄袖,沙丘、乌云、草堆、向日葵。她渴望抓住什么倚住什么,她觉得她的
胸怀很宽大但是她不喜欢抱宝妹。这个四岁的神经衰弱的女孩叫她心烦她宁肯去
拥抱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候她把她的身体倚在那架冰凉硬挺的黑色屏风上,
她伸手抚摸绷在屏风上的墨绿色软缎,屏风便有了生命那就是葛里高利的衣服。
后来当她长大成人得知那连环画名叫《静静的顿河》,当她捧起《静静的顿河》
的原著通读一遍时,从前她对屏风上绿色软缎的触摸和她也曾有过的歪脖子就活
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使她感受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愉快。她遇到了一群老熟人。

    她常在寂静的中午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着,无人的院子使她大胆起来热烈起
来,她觉得她有所获得。她盯住那犹如大鹏展翅般的片片灰瓦屋顶,仰望那瓦垄
里滋生的东倒西歪的浅色干草;她仰头看天,天蓝得那么透明,透明得都要破了;
迎门那棵老枣树的枝丫原来是那么奋张,就仿佛在网络着切割着蓝天,就仿佛在
抚摸着覆盖着欲飞的屋顶。这是一棵枣树,她想。

    在春天的那个中午她第一次肯定这是一棵枣树,她就像从来也没有见过它那
样惊奇。它正在发芽,她觉得世上没有比枣树的新芽更晶亮的新芽了,那不是人
们常说的青枝绿叶,那是一树灿烂的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这鹅黄这新雨正是靠
了这粗壮的黑褐色树身沉稳地插人土地。根须在土地的深层错综,这种深深的错
综使它显得胸有成竹使它仿佛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从前她每天都和这黑褐色的
树身谋面,她并没有意识到它蓬勃着一树生命的成长,现在她才觉得那整整的一
树生命靠了它的蓬勃才成为一树生着的生命,连她的生命也被它蓬勃着。

    也许它不是树它就是人,也许它不是人它就是一棵树它赢得了她的一切向往。
它给了她人类所不能给她的信赖感和安全感,它使她觉出生活是这样美好,一片
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

    她熬着时光,从中午直遨到晚上。她在不为人见的春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枣
树下,张开两臂去拥抱它。它的腰身粗壮使她的手臂不能将它环绕,使她不能占
有它的全部。她把脸贴在它那龟缝的黑树皮上,一股太阳味儿混合着树的清苦味
儿渗进她的肺腑。她拼命闻着,拼命用着力气想使这怀里的树抱住她,或者她要
把它拔地而起。她觉得它伸进了她的身体,树液浸润了她的心怀。她仰头望去,
那奋张的枝丫就像为她而生的巨翅就像她生出的巨翅,她就要在树的怀抱里展翅
翱翔。然后她哭了。那不是伤心不是哀愁,那是一种对树的感动对日子的感动。
她哭得非常舒服,温暖的泪水从容不迫地跑过她的脸颊落在树干上。那树一定是
懂得她了。她的感动只有这树能够破译。

    她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感虽然她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那种感觉在她心口奔突
冲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从前百倍的沉默。即使在她新结识的朋友马小思跟前,
她也多半是听马小思一个人说。

    马小思比眉眉大两岁,是达先生的外孙女。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发显得机
灵活跃。她笑时总爱捂起嘴,一说话就打手势像个巫婆,她显得比眉眉优越。眉
眉觉得她所以优越就是因为比自己早来了“那个”,每月的那个时候她就特别愿
意和眉眉在一起让眉眉陪她上厕所。眉眉问她上哪个,她便使着眼色说“你知道”。
眉眉知道了。马小思是指她们后院那个厕所。她说那儿清静,她可以在那清静的
地方尽情磨蹭时间,尽情把那些手续表演给眉眉看。在那里她便是一个处理那事
务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时就显出了彻底的矮小和幼稚。

    于是马小思在前故意紧夹起腿走路,走着在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摸索着。她那
走路的姿势那鼓着的衣兜勾起眉眉无限的向往。她想女人只有“来了”才能称其
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么重要的一道关口。即使你再疼爱再显示你那膨胀的胸脯
你还是缺少些女人的分量。她跟着马小思走进后院的夹道,她看见马小思的臀部
日益丰满起来。

    她在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着,她无法表达自己,无法对人说清她的一切感
动。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领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白,那是一个她自己的世界,
一个任何人无可打人的世界而她的渴望诉说就变成了终生的渴望。她不想打破这
种渴望,那不是因为她不想,那是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暗示,犹如在迷茫的云层
中垂下的一根不可抗拒的手指,它指引着她的灵魂,她追随着它的指引。

    她在发面的酸甜香味中迷醉着度过了十二岁的春天就好像从远天远地归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大人兴高采烈地正跟她说着什么,她费了半天劲儿才猜出那人是
她的婆婆。是的,婆婆,一个让她十分沮丧的名字,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存在,一
个她不可逃脱的暗影。她拼命收拾起自己那七零八落的思路,她努力注视着婆婆
那张漂亮的嘴只听见婆婆说“早请示早请示”什么的。
举国上下都在早请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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