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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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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今天赶快成为昨天——那残忍和那意外的收获。

    姑爸在口渴,一天一夜她只在屋里吃大黄,大黄终于被她吃光了。她吃着大
黄研究着自己:度过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属于正常人,还是属于不正常人。后来
她对自己做出结论:她正常。她用对大黄的吞食证实了她的正常。她将它融进了
她的肠胃,她用自己的残缺换来了大黄的完整。因此她在吃他时惟恐丢掉一点什
么,哪怕是大黄的心肝、肠肚,大黄的眼珠尾巴尖,大黄的膀胱、睾丸……连脑
子她都掏得干干净净。她不愿意让它们留在世上,有一点儿留在世上都是大黄的
不完整。

    大黄被她吃了——大黄完整了。她正常。

    后来当她吞食他的毛皮时才觉出难以下咽,那毛沾上喉咙塞满牙齿,使她的
嘴再也无法嚅动。这时假如她有一碗水她就能吃掉所有的毛皮。但眼前没水。她
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独没有想到司猗纹),猫毛噎着嗓子使她什么也喊不出。
她想下床自己去找水,两条腿却不听支使。她就这么噎着,渴着,躺着。

    然而她还是感觉到大黄的完整。大黄的灵魂已融在他的血肉里,皮毛仅是个
陪衬吧。

    现在她想要完成在大黄完整之后她对自己的完整,那么她得吃掉她自己。只
有自己亲口将自己吃掉,才能换来自己那彻底的完整,大黄才有可能是个完整的
永远。她的肠胃挟带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挟带着她的肠胃……那么还需一种连
她的身体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肠胃共同再被吃掉的办法。于是她看见了一扇能够容
纳她的门,一扇红彤彤的厚重的门。那门用铜钉铁皮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
戳破,那门正是她母亲的肚子。门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宫,那子宫四周都有铜
钉铁皮环绕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缩成一个胎儿蜷曲进去。她向着那门开始了
自己的跑和飞,她终于跑着飞着进了那门……

    庄坦叫来一辆汽车,一辆白色救护车。却原来他也能急中生智:当他四处找
车不见时忽然运用自己的智慧给竹西的医院打了个电话,于是一辆印有“救死扶
伤”的救护车总算跑到他眼前。庄坦指路,将车引进响勺胡同。他喊出竹西,一
家人跑进西屋。

    竹西开灯。

    姑爸死了。

    她嘴里塞满猫毛,手中还攥着一团猫皮。

    在后来的日子里,司猗纹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丝歉意。她觉得是
自己引来了罗主任一家,她那交家具、交房子的机敏,她那振振有词的讲演,常
常使她的灵魂不能安生。

    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灵魂显出了几分豁亮。在她看来世上最了解她的莫过
于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灵魂赤裸起来使她不得安宁。她为什么非要去姑息一
个使自己灵魂不能安宁的人呢?难道姑爸只看见了司猗纹那煞有介事的讲演么?
使司猗纹赤裸起来的并非这些,使司猗纹赤裸的还有从前庄家那只有姑爸一个人
所知的一点不大不小的往事。诚然,姑爸从未以此对她行施威胁,可姑爸存在的
本身就使司猗纹总是自己威胁着自己,自己使自己心惊肉跳。姑爸的死也许会减
轻她的心惊肉跳,再跳也是跳给自己看了。

    司猗纹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现的眼泪还是会夺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呜咽,
那呜咽在深夜有时能把眉眉惊醒。她为姑爸的可怜而呜咽,为自己同情过这个可
怜人而呜咽。她们就像在庄家共过患难的战友,她曾经为她去砸鞋帮糊纸盒,那
由她积存下的金戒镏就是证明。司猗纹付出了自己的劳动,姑爸省下了这一把金
戒镏。

    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现着仗义,一面滋生着委屈;一面委屈着又非滋生些仗义
不可。

    司猗纹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呜咽,还在于怀念那个两人都能产生欲望的时刻,
她们配合之默契。那时她那举着耳挖勺的手像带着仙气,而她的耳道对于她就像
是一条走惯了的胡同;她的耳挖勺对于她就像是一个使惯了的有灵性的活物件。
非此莫可。

    姑爸对人的耳朵从来都是挑剔的,但惟独不挑剔她,虽然她自信自己的耳朵
也并不完美。

    如今每当司猗纹的一种欲望来临,只好歪倒在床上打呵欠伸胳膊。她希望眉
眉来做这种替代,她多次叫眉眉去模仿姑爸,眉眉都摇头作着推托。这使司猗纹
更把眉眉看做一个永远不能同她配合默契的遗憾。如果用裂痕来形容这没有默契
的遗憾,那裂痕的真正开始也许就是从这儿。

    汽车载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传来一些零星的声响:砰!好像谁摔了一
只碗;啪!谁把脸盆扔在地上;嘭!这次比刚才要惊天动地些,谁摔了暖壶。

    一些零星的声响之后,大旗气冲冲地推门出来。罗大妈紧随其后,她在当院
就揪住了大旗的衣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车似的扑着身子往前钻;罗大妈在后鞘着
身子朝后拉。罗大妈身子重,大旗怎么也挣脱不了罗大妈的手。

    罗大爷站在廊上一边跺脚一边冲他们喊:“都给我回来!”

    大旗和罗大妈都不听,只在院里僵持。

    “回来不回来!抽什么疯,你们!”罗大爷又喊。

    大旗就要挣脱罗大妈的手了,罗大妈却就势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
天非死在当院不可!”她说。

    “反正我得去,东西在我手里我就得去交!”大旗说。

    “你交?我不死你就别想出门!”罗大妈已经满身扑在地上。

    二旗、三旗跑过来,绕到大旗面前。

    “哥,你他妈就交给妈吧,有你什么事。”二旗说。

    “不能给她,给她我不放心。”大旗说。

    “那你给我,是我满院子捡的。”二旗向大旗伸出手。

    “你我也不给。”大旗说。

    “给我!谁也不用你们,我去。”罗大爷绕过来,挺着身子阻拦着全家。

    大旗紧捂着上衣口袋。

    “你给不给我?”罗大爷向他伸出了手。

    大旗把口袋捂得更紧。

    罗大爷却捏住了大旗的脖子。

    “我叫你不给,我叫你不给!”罗大爷使劲拧大旗,大旗趔趄着。死抱着大
旗的罗大妈也摔倒在地。

    罗大爷终于把大旗扭回了屋,罗大妈也扑了上去。

    罗大爷在屋里用什么东西抽打大旗,大旗只是嚷:“这东西就得交,早知道
你们是什么意思!”

    “交也不能让你去,就得让你妈去。”罗大爷说。

    后来是一些小声的酝酿。

    上午,罗大爷和他的儿子们走了,罗大妈出了屋。她手攥一个手绢小包,却
来到南屋。她把个小包拿到司猗纹眼前说:“这就是那东西。我怕孩子们办事不
牢靠,我得亲自去交,也算是姑爸为革命做了贡献。”

    罗大妈的手只在司猗纹眼前晃了一下就缩了回去。司猗纹有一种明显的感觉,
她觉得那个小包比应有的分量要轻得多。对黄金的分量司猗纹不外行,她想:虚
幌!寸金,寸金,一寸见方就是一斤。她想着“寸斤”却微笑着对罗大妈说:
“交东西就得大人去。”

    罗大妈觉得司猗纹笑得很怪。
胡同里都知道没了姑爸,她的大黄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谁也不去打听姑爸的
死因,谁都知道在罗大妈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时宜。

    一群街道妇女跟罗大妈进院清理姑爸的遗物。有人清,有人看,挺热闹。那
个又矮又胖的大立柜,那两只飞毛妉翅的白皮箱,那变了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以
及四个以猫为主题的苏绣条屏都被抬到院里。它们显得寒酸,倒也一目了然。

    谁发现了那个花荷包,用棍子挑着在院里吓唬人:“哎,越花越有,越花越
有!”那东西扫着谁,谁都连声尖叫绕着院子跑。罗主任处理完屋里来到当院,
人们才停住这没深没浅的玩笑。她们安生下来,围绕着罗主任开始往外搬东西。

    东西很快就搬完了,归到它们应该归属的地方。院里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
破烂儿:两只翘着头的大皮鞋,一只不分男女的骆驼鞍儿黑绒靴子,一件三个兜
儿海昌蓝学生服,一个被枕得油亮的绣着拉丁字母的荷叶边枕头,一本残缺的张
恨水小说《北京小姐》,还有基督教石印宣传画。这张画保存完好,画面由天堂、
人间、地狱三个部分组成,天堂的辉煌、人间的平淡和地狱的苦难无边被合理地
安排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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