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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时有青枣从枝上掉下来溅在青砖地上,很响。
再也没有比你更适合听我说话的人了。但你在我眼前常常是模糊的你捕捉不
定,我对你充满了猜测因为我无法靠近你。你离我不远不近的总是一声不吭,这
就使你对我永远充满了魅惑。有时候我自以为很了解你说“眉眉那时候可真傻”
什么的,但我并没真正弄明白一些事就好像有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
大约五岁时——你也许还记得,爸教我认闹钟,这对我来说是太困难了我好
像天生的不识数,时针、分针和秒针怎么也弄不明白。爸教了我许多遍我一点也
不懂,以至于我都为我不好意思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种心情叫不好意思。
苏眉你说的这事我记得。
你无法形容出你当时的心情,总之你是不愿意再不会下去于是你就说你会了。
可是你没给自己留下退路你还不会给自己留退路,这常常使我嫉妒你又羡慕你。
你没想到爸会立刻考你,他轻易地扭了一下哪个针问你你回答不出来,因为回答
不出来你就故意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像在说会了就是不告诉爸。爸却一眼看穿了
你,他拍了一下桌子说你骗人你根本就不会。你那一片混沌的小脑袋瓜被吓开了
窍,你哭着抽嗒着居然认准了钟点从此时间就走进了你的生活。
眉眉你别伤心我在揭你的短,这不是你的过错也许这是人类的过错。人类大
声疾呼着灵魂的工程师们大声疾呼着真诚,正说明这世界的谎言太多欺骗太多伎
俩太多。我常常觉得人类在呼唤什么想必就是什么已经穷尽,可我却又常常怀疑
那呼吁者本身的真诚能有几分。我仿佛看见了那些煞有介事地怕受孩子欺骗的大
人,你企盼着别人的真意好在那一片真情之上顺利完成你的欺骗。特别是当我在
猜测你的时候眉眉,我不能不觉得撒谎才是人类后天不可逆转的捍卫自己的本性,
或者说是人类捍卫自己的武器,是人类灵魂铺张在人类眼前的永远的屏障。
大人拼命地要求孩子别撒谎多半是怕自己受孩子骗;孩子有时候不撒谎是没
料到不撒谎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恶果。当你站在“红卫”副食店丧失了记忆耽误了
“好多年”的时候你首先想告诉婆婆你跑了好多好多商店。说这是一个谎还不如
说是对你那常人所不知的“记忆空白”的遮挡那原本就用不着公诸于众。
你在肯定撒谎吧苏眉。
肯定或者否定对于撒谎本身并无意义,我只说它是人类后天的创举是流在人
类命脉中的永不衰竭的血。它的源远流长使人们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说真话还是
说假话,有时候人们向社会向亲朋拼命剖白自己剖白得越淋漓尽致的时候正是他
的谎言隐匿得越深的时刻。那虚假的透明和造作的坦荡欺侮着真切的混沌逼它就
范,好像那些纸花蜡果,那些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脱颖而出的假鼻子假头发假
脸假睫毛,那些特别特别明净漂亮的、反映着大街亡一切五光十色的行人、车辆、
门窗和道路的钢化玻璃的建筑物们。你冲着一扇四敞的大门走去结果你被撞在钢
化玻璃上,你被撞疼时才知道那不是门。要是你没撞在玻璃上而是撞在“玻璃棉
花”上你一点儿也不疼,你还会拼命往里进么?
要是你的触觉麻木了碰在玻璃上不觉得疼,没准儿你会认为你本来就是朝着
门里进,你没能进去那不怪眼前的“门”那怪你,只有怪你。也许是你的姿势不
对,也许是第一步迈错了腿,也许是没找着进门的要领。总之毛病出在你身上你
不能怀疑眼前是门不是门。你拿起一个蒙着白霜的真极了的蜡柿子咬一口真是味
同嚼蜡,但这不怪柿子也只有怪你,想必是你没咬对地方,没咬出技巧所以你的
嘴有毛病,你得好好查查舌苔是不是太厚,味觉系统嗅觉系统是不是已经老化,
也许是牙齿不帮忙其实没经咀嚼就把蜡柿子吞咽了下去。任何食物囫囵吞咽也不
可能出味儿——注意:尽管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已经找得相当彻底,但你的叙述
语言还是有致命的缺陷:你管蜡柿子叫蜡柿子。既然毛病出在你嘴里你就不能说
柿子是蜡的。那么我立刻修正我的口误:它不可能是蜡柿子,不再是蜡柿子,如
同玻璃墙面不是反映对面的门,而是:它本身就是对面的门。因为它们假得太真
了,这种由虚假锻造出的真实太圆满太坚硬,你不可怀疑你别无他路。你的一切
忏悔、内疚和自责只能建立在对这些假得都真了的真实的捍卫上。于是你管蜡柿
子叫蜡柿子就是撒谎,你得时时磨砺你的味觉才是。
苏眉你说让我们都把蜡柿子当真柿子,那真柿子谁去吃?要是让我吃一肚子
蜡我就不敢喝粥喝热汤了。我知道蜡遇热就会熔化,蜡汁在我的胃和肠子里流动
起来当粥和汤冷却之后蜡又凝固了,我没有缝隙我该怎么呼吸!
你可以撒谎这时你只有撒谎。当蜡汁就要冷却就要封闭你呼吸的缝隙时为什
么你还不敢撒谎呢?所有的人都告诉过你撒谎是世界上最恶劣的品质,可是蜡汁
就要封闭你的呼吸了就要弥漫你赖以生存的五脏六腑,你必须偷偷吃一点——我
们暂且不叫它真柿子,叫它有柿子味儿的柿子或者我们干脆说它是假柿子。你必
须偷着吃一点这种假柿子这种偷吃就是撒谎。但这个谎使你的肠道通畅了,这种
偷偷的品尝是多么令人厌恶又令人陶醉。你陶醉着就更加厌恶,你厌恶着就更加
陶醉。你把你藏了起来给你的灵魂留下一痕缝隙,为了捍卫这一痕缝隙的存在权
利你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拼命吃蜡柿子以表示你太爱那蜡的。你的胃难受了膨胀
了横膈膜痉挛着,你不正视这是蜡的缘故却认为这恰是撒谎带给你的惩罚。于是
你又心安理得起来:蜡柿子的惩罚与偷吃真柿子的“谎”相抵消了谁也不欠谁。
你自己并不明白这一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知道你自己。
还记得二年级时听一个抗日的儿童团长讲打鬼子的故事,他说他们村儿离公
路八里地,他不用望远镜凭闻味儿就知道鬼子的汽车正从公路上过。因为汽车一
过就有汽油味儿,汽油味儿越过七八里地飘进村,半天也散不去。这可真是乡村
的嗅觉。如今大小汽车大小拖拉机整天在村里跑,我真想再问问那老团长他还能
闻到什么味儿。信息时代把人都变成了人精可是人精的嗅觉味觉都不灵。不过也
可以不这么说,信息时代的嗅觉早就不靠儿童团长那老一套了,不靠那站在八里
地之外闻味儿的原始的、愚蠢的、蠢笨的、滑稽的经验之谈。
还记得你短暂的小学时代是一个充满着发现坏人、报告警察抓坏人的时代,
许许多多少先队员与坏人作斗争的故事激励着你,鼓舞着你去注意大街上每一个
可疑的行人。什么是可疑?在你看来最可疑的人就是镶着金牙的人,因为在电影
和小说里镶金牙的都是坏人,好人怎么会镶金牙呢,好人的牙完美无缺。有一次
在妈带你去北京的火车上,你一路扭着脸不回答对面座位上那个大人的问话就因
为他嘴里有颗金牙。你简直差点就去报告乘务员了可直到下车你也没吭声,你和
镶金牙的人分了手那时你真恨自己胆小为什么不去报告?说不定就因为你没报告
那人在北京又做了什么坏事。一个小小的你对大大的北京生出了那么真切的焦虑,
可也说不定那焦虑的背后藏着报告了警察就能得到表扬的渴望呢,但是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想报告是真还是想表扬是真,也许都是真的那镶金牙的人真的给你带来
了恐惧和不愉快。只是人类无法澄清自己,任何时代也无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让我们还说金牙。有一次丁妈从农村来虽城(那时我知道丁妈是谁了)在家
里住了好几天。她带来了农村的大枣、核桃、嫩玉米,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东西同
时丁妈又那么勤快,给你们拆洗被褥做棉袄,给你们煮玉米砸核桃。她嘴里就有
一颗金牙那时你没想到她可能是坏人么?
我没想到,我喜欢丁妈所以我没想到她是坏人。我只盼望她隐藏那金牙比如
笑的时候别咧那么大嘴,我还不愿意在那些日子有同学来家里不愿让她们看见丁
妈的牙,因为她们不一定喜欢她说不定就会去报告。每逢这时我就想也许是我坏
了,我这么轻易就背弃了有金牙就是坏人的主张。我甚至还盼她笑时别咧嘴这不
是包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