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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之中——一个心照不宣的小手段吧。
姑爸听凭嫂子司猗纹的摆布。
她坐着一辆扎有红绣球的老黑汽车,在一班西式乐队的歌颂下离开了西城庄
家,奔赴北城的婆家去了。行前姑爸为着表示她对娘家的告别,对父母兄嫂的告
别,对丁妈、厨子、花匠、车夫的告别,乃至对一个长辫子姑娘自己的告别,表
现了极大的悲伤。嫂子和丁妈劝住了她,她在伴娘的搀扶下上了汽车。
乐队歌颂起来,使人觉得她的离家欢欣而悲壮。
人走家空。
庄家一位大辫子姑娘的离开,常使上下人等都有一种“不见居人只见城”的
忧伤感,虽然庄家还有人在。心理作用,感情用事,古代诗人也许比今人更甚。
姑爸走了三天,做了三天的新娘。第三天是姑爸回娘家的日子,姑爸回来了,
却成了个半昏迷的姑爸。她披头散发地被抬下汽车抬进家门抬进她做姑娘时的闺
房。
姑爸走得欢欣悲壮,回来得忧伤凄清。
庄家从亲家那里知道了姑爸昏迷的缘由。原来新婚当天的夜里新郎就不见了。
有人说新郎是在人洞房之后逃走的,有人说新郎伸手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之后就
不见了。总之,当晚没了新郎。之后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
直到眉眉看见姑爸的时候,那新郎再也没有出现过。
假若新郎是位被称为进步党、革命者的如谭嗣同、李大钊式的人物,他的逃
离便不难理解——为人类的解放扬弃封建奔赴自由。要么与这些人物完全相反:
烟鬼、赌棍、三教九流,这些人失踪也不奇怪,谁知他们都安的什么心思?然而
新郎与这些都不沾边。他什么也不是,他就是个普通家庭中的普通人,或者说规
矩家庭中的规矩人。然而他没了,消失了。姑爸和她那包括着四条屏的嫁妆又回
到了庄家。
各种说法都流传着,甚至有猎奇的记者还在《小小日报》上发过豆腐块大的
消息。北城也在《益世报》上刊登过寻人启事,然而都无济于事。
司猗纹背地里对丁妈说:“你信不信是她那个下巴的缘故?”
丁妈摇摇头。
司猗纹说我看也没那么离奇,男女心里的事没人能说清楚。那《三言》《二
拍》上写的都是这种事,讲的都是男女之间的稀奇古怪。丁妈说她不识字。司猗
纹说赶明儿给丁妈讲几个。
司猗纹给丁妈讲了《三言》《二拍》。讲得她们两人都半信半疑着,都觉得
不能生搬硬套。
姑爸回到娘家一躺许多天,后来终于又站了起来。她常常披散着头发在院里
藤萝架下久久地坐着,两眼直勾勾地仰望被藤萝架划碎的蓝天,浑身一阵阵惊悸。
有时她会突然抓住人就问:“那《益世报》呢?”在昏迷中她也听见了《益世报》
的事。后来人们终于把报纸拿给她,她果真从那上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知道
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就为了那报纸,为了报纸上自己的名字,她冲人庄老
太爷的房中,要庄老太爷立刻替她向全家宣布一件事:要上下人等都不要再叫她
的本名,她已经改名为姑爸。
姑。
爸。
庄老太爷对女儿的改名尚在考虑中,姑爸在院里就突然拉下庄家的洋车夫老
马的胳膊:“老马,把你那个烟袋借我用用,让姑爸抽一口。”
姑爸第一次正式宣称自己为姑爸了。这是一个自我声明,是一个对终生的自
我声明。也许还不仅仅是声明,这是册封,是宣判,是庆幸,是哀歌,是进人,
是逃脱。
全家人都听见了她这声明,全家人都看见老马的烟袋举在了她手中。
姑爸要过老马的烟袋和荷包,像个“老烟油子”,熟练地用烟袋在荷包里搅
和着,搅和一阵,将烟叶按满烟锅,伸嘴叼住烟袋。她竟然连火镰都会使,嚓嚓
地用火镰打着火绒,把一小块开始冒烟的火绒接人烟锅,便吱吱地抽起来。
烟锅欢笑起来,一股青烟升向空中,姑爸盯着青烟散去,又一口接一口地抽
着。
她对老马说:“老马,烟袋归我了,你再买一杆吧。你这杆好用,通。”
老马看着抽烟的姑爸,什么也不说。
姑爸手托烟袋在院里悠闲地沿着甬路、回廊走着、抽着,满院子飘着旱烟味
儿。
年复一年,家中死人添人;年复一年,院里的树木花草复苏了又冬眠。姑爸
的本名到底演变成了姑爸,没有人能说清是谁发明了这个名字,是姑爸自己的发
明还是她的道听途说,但这称呼终于被全家上下认可了。小辈儿叫她姑爸,平辈
儿叫她姑爸,连庄老太爷和三亲六故的老辈儿小辈儿也叫她姑爸。她又做姑又做
爸,从听觉上享受着普通女性所无法领略的声誉和权利,为了与这称谓的彻底相
配,她开始寻找自己的外部特征:黑油油的两条大辫子剪掉了,余下的部分仿照
男性用一道偏分印儿分开;旗袍、长裙换成了西装、马褂;穿起平跟鞋并且迈起
四方步,烟袋终日拿在手中。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她那两个可爱的带领她进入
豆蔻年华的不大不小的乳房不见了。她是用了什么办法使它们变平,也许只有内
行女人知道。总之她变成了平胸,为了这平胸,她甚至故意使脊背再作些弯曲,
平胸又变成了伛胸。
年复一年,树叶有发有落,天气有阴有晴,姑爸的风度却固定了下来。虽然
她仍旧按从前的老习惯去中央理发馆请北平名师小万师傅整治头发,但她的要求
却再也不似从前。久之,小万终于熟悉了姑爸的要求,每当她迈着方步坐上“中
央”的椅子,不用寒暄,小万的推子剪子便在姑爸头上热闹起来。热闹之后,小
万一丝不苟地将一面镜子竖在姑爸脑后。姑爸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后脑勺和那
一片发青的头发茬儿,满意地冲小万微微点头。小万和旁边的师傅们互相看看,
传递个会意的眼色。
大黄终于醒了,小声哼唧着,伸出小巴掌掴打姑爸的肩膀姑爸的脸。姑爸知
道这才是大黄真正的苏醒时刻,他掴醒她提醒她:他要吃早点了。姑爸这才穿衣
下床推开屋门,撤掉门外那只桶式炉子的炉门,大黄早已蹲在炉前和她一起等待
火苗升起了。他们眼角都挂着隔夜的眵目糊,一起打着呵欠;他们都还没有顾得
整理自己,姑爸的短发未及梳光,纷乱地翘过头顶;大黄那一身长毛也没来得及
舔顺,纷乱着多得四开。
炉中火终于吐出了火舌,蜂窝煤上像点起了一支支小蜡烛。姑爸将大黄的饭
锅坐上火炉,开始严格地为大黄煮带鱼米饭。她鱼、饭搭配合适,煮得仔细。饭
煮好,晾到温度适宜,姑爸才把大黄的饭倒进大黄的碗,唤大黄进屋用餐。大黄
跟着姑爸进屋,蹲在他的固定吃饭地点贪婪地嚼起来,头在饭碗里埋得很深。这
时一小盘碎猪肝又摆在了大黄眼前,那是他的席间点心。大黄吃完鱼饭又吃过点
心,一顿早餐才在他们默契的配合下结束。这时姑爸才注满一茶缸清水,站在门
口开始昂着头刷牙。
南屋的一天也开始了。
竹西和庄坦都推出自行车,都招呼过姑爸,上班走了。
司猗纹对于姑爸则听凭自然,她能因地制宜作出对姑爸的反应。她在床上一
个眼神儿就可使姑爸主动朝她奔来,她也可以没事人儿似的从她眼前走过。现在
她从她眼前走出院门,就是个没事人儿。
眉眉早从屋里端出一盆宝妹的裤子,她叫过姑爸就开始洗裤子。
眉眉在婆婆家住了下来,眉眉又有了自己,眉眉又有了自己许多的“懂”。
她懂得了饭应该怎样吃,她懂得了裤子应该怎样洗。婆婆教给了她“吃”,舅妈
教给了她“洗”。一盆裤子要清水泡过,肥皂打过,清水涮过,开水烫过,太阳
晒过,再用手一块一块地叠平过。这才是你真懂了洗裤子的全过程。她洗着,鼓
励着自己,心疼着自己,又显出点很能干。
姑爸那一阵阵喷水声打断了眉眉的自我心疼。她看见姑爸刷牙刷得仔细,漱
得猛烈,一口水在嘴里经过一阵翻天覆地之后才被狠命地喷射出来。地上立刻就
涌起夹杂着泡沫的波涛。
眉眉不愿和姑爸独处,她准备端盆回屋,姑爸却叫住了她。
“你叫过我了吗?”姑爸问眉眉。
“叫过了。”眉眉说。
“我怎么没听见?”
“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