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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人在一起团聚了一天,不得不各奔东西了。
像一场梦,醒来后,只剩下李北、丁胜和高小龙了。
到了三九四九冰上走的时候,高小龙也走了。一个赌输了的卡车司机,酒后开车撞塌了一堵墙,而高小龙的爸爸正靠着那堵墙在给人修鞋。爸爸的双腿被锯掉了。小龙在冰上走,要去踏破坚冰,呼唤春天。
已经是五九、六九了,该是到河边去看垂柳的日子了。那一天的晚上,丁胜吃完饭以后,李北没有急着去刷锅洗碗,而是久久地注视着他。这窑里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你不要走,不要走,再陪一陪我,陪一陪我。姑娘用眼神在乞求着。丁胜也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直立的身躯微微向姑娘弯下,一步一步向前移动着自己的步子。从那个神话似的月夜里走出,早桃花含苞欲放,已有三五回了吧。他几回回梦见那个月夜,自己在用荷叶遮盖那嫩如鲜藕的玉体。然而,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不敢正视那个梦里搂定的人,远远地躲着她。自己还不是一个坚强的男人,还没有长出有力的臂膀,还不能去顶风抗暴。他还没有能力去耕耘自己的家园。他,还稚嫩,还软弱,还单薄。然而,是庄稼,就会长出饱满的籽粒,是一棵树,终有成材之日。上苍用黄风在雕琢他,黄土地用母亲的乳汁在哺育他,山里人用纯朴和憨厚在酿造他。他在长大,而且十分欣喜地发现,姑娘也在一天天长大。如今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一个羞怯而娇小的女孩,而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
李北向他靠过来,靠过来。多少个不眠之夜,她在为那个勇敢的年轻人流泪。丁胜不是亚当,自己并非夏娃。但是,一个少女却在自己喜欢、熟悉的少男面前做了一回夏娃。于是,她愿意做那个人的一根肋骨,与他相伴,从日出走到日落。这愿望随着她的成熟与日俱增。但是,当昔日的同学一起相处时,她没有勇气靠近自己心爱的人,那个月夜,毕竟是天地为证的两个人的秘密,北北居然连妈妈也不曾告知,她把这秘密小收藏在一个少女内心世界的最心
底层。在只有她和丁胜两个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一次又一次羞怯地躲开了。今天,春情升腾,犹如喷薄而出的朝日,势不可挡。那是少女心中的太阳,她露出了遮羞的云端。终于,李北大胆地扑进丁胜张开的臂膀里。两个人紧紧地搂抱着,彼此只听见对方激动地喘息,怦怦,怦怦,你一下我一下和拍的心跳。
“还记得那个月夜吗?”姑娘仰起了她的唇,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滴着诱人的蜜汁。她的声音很轻,像一根琴弦在被人拨弄。
“记得,你是那样的美,美得我无法承受。”小伙子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我爱你,就从那个月夜开始。”姑娘情意绵绵。小伙子仿佛又看到那个泪眼模糊的少女吻着他那缠满绷带的伤腿。他忘情地俯下身,将那熟透的樱桃含进口里。他抖得厉害,身不由己。他热烈地吻着姑娘,像在梦里。李北身上有一股奶香,清醇,甘美。两个人全都醉倒了。
七九了,冰开了,先是老寿星大干妈走了,她是寿终正寝。后是林二过世,晚上,像往常一样睡下了,第二天,林昊烧热了锅,他已经凉透了。程果平说,许是夜晚突发心脏病猝死的。狐皮沟的人都去了。在收拾老人的遗物时,林昊看到了一床小花被,看到了一方纸,那纸板正得像一张画片,上面有几个漂亮的毛笔字:正月初一生人,属虎。
谁是我的亲大大?谁是我的亲娘?这个满二十的人在打问自己的出身。
“娃呀,你是我们狐皮沟人的亲娃娃。”桃花抱着他奶大的人哭成泪人。
“昊啊,以后遇到难办的事,找你大哥我办,找你茅缸大侄子相帮。”梁支书在对那个曾在他的怀里小得像个猫崽子的人说话。
不知为什么,丁胜觉着自己和林昊真的是同病相怜呢。谁是我的爸爸,谁是我的妈妈,天底下,只有最不幸的人,才会这样去问的。
这是他问过莲花妈妈的问题,他没有问到结果。但是他懂了,疼他爱他的人就是亲人。林昊也应该懂得,应该懂得。丁胜直视着林昊。两个男人对望着。林昊说:
“养大我的人就是我的亲大大,我懂得我该做啥。”程果平和山里人一起帮助林昊送老人入殓。林二有一双新布鞋和一个红兜兜,昊儿为他放进了棺木里。也许,那是大的一份念想,是大这一生一世的心爱之物。这念想和这心爱之物一个样样,是老子的秘密,儿子的谜。林二为林昊积攒了娶婆姨的钱,林昊全部拿出,打了一口柏木棺材,那是山里人最看得起的好棺材。不少山里人,生前最大的心愿是有一口好棺木,棺材板是他们的命。他们相信人是有来世睡的。也许上了一块好板,会进到一个更加美丽的山窝窝,开始那新的幸福的生活?但是,林二从未想过他的棺木,他一门心思为儿子娶上一门亲,去圆他那不曾圆过的梦。
八九雁儿来,一位首长和一位解放军军官来到了老丘的坟上,山里人并不知道他们是来认亲的。首长和军人脱帽肃立。
“那老丘,活着,可了不得哩。死了,还死成个烈士。照,来看她的不是平常百姓哩。”山里人肃然起敬。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了,兰兰也要走了。她要嫁出狐皮沟了。明天是大喜的日子。黄昏时分,她走出了家门,她去找谁,娘老子知道。
“让娃去吧。”男人摇一摇头。
“人家老子的领导着开过你的斗争会,那儿的批判了你,你还记着。”女人抹一把泪。
“他们不在一个辈分里。”男人不敢抬起眼皮,怕看到女人的泪。
“你和我在一个辈分里?”
男人不响。这是事实。按辈分,他该叫丈人作爷的。
“我跟了对心眼儿的人,兰兰没有,我女儿命苦。”女人还在抹泪。
男人低下了头。也许是自己错了?可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好男人不走回头路。
在一棵桃树下,两个年轻人相互依偎着。漫长的冬夜终于熬到了头。春回大地,绿色萌动,淡粉色的山桃花在嫩绿的叶芽中绽开了。勃勃生机,即使在黄昏时分,也十分诱人。但是,树底下的两个人全然没有赏景的情趣。
此时,另外两个人,肩傍肩,沿着黄土山墚的那条小路,也在缓缓而行。
“丁胜,你看,山桃花开了。”李北扭动着苗条的身姿,轻轻跃起,抢上前几步,在树底下站住了。丁胜慢腾腾地走着,左腿微微有些跛,最终也在树底下收住了脚。
“这山桃花很快就要败了,然后一片一片葬进黄土地。”丁胜无力地靠在桃树干上,有些伤感。李北不响。他们刚刚去过程果平那里,他胃病犯了。林昊已经为他煮好了一碗小米粥。林二走了,这些事原本都是那老人做,他是十分周到的。程果平好一些了,于是他的话特别多。从林二说起,他动了真情。他躺着,修长的身子宛如起伏的山墚。他说:
“我,一个右派,右派,你们懂吗,能懂吗,那如同过街的老鼠。我一个三十出头的国家干部,成为一个过街的老鼠,我活得惨呀。”他大而亮的眸子忽闪着,那里有水珠在滚。他微微喘息着,又说:
“梁支书把我当人看,狐皮沟人把我当人看。林干大,把我当人看,更把我当亲人待,他把着手教给我山里的各路活计。我病倒了,是他守在我的身边,端汤喂药。我想妻子,想女儿。我是人,是人谁没有七情六欲?他说,娃呀,我知道你难,你再难,有我老头子难吗?我能在这大山里活,你不能吗?我说,干大,我能。十几年了,我没有了党籍,没有了公职,没有了妻儿,活成一个山里的光棍汉,活过来了。”他仰脸看着窑掌,但是那话是说给一对恋人听的:
“我们有过花前月下的缠绵,有过忠贞不渝的表白,也愿意爱到天荒地老。可是,一切都短暂地如同山桃花儿,它们开了,马上就落了。”男子的泪盈溢而夺眶,他闭上了眼睛,最后说:
“说出来,我痛快。你们是不会像我这样的。”
从那里出来,两个人都有些闷闷不乐。他们是狗崽。如今,从程果平那里似乎窥见到自己的命运,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时间更长,也许一生一世,生为黄土窝里的人,死为山洼里的鬼,了此一生。
“好了,什么也不要想了,我们俩在一起,你不满足吗?”李北仰起了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十分动人。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