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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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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拘拘束束、别别扭扭地嘟囔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没了下文。
        天福赶紧想引开话头,急切间竟找不到题目。倒是天寿,抬头朝窗外开阔的江面看了一眼,说:“有船来了,我先去瞧瞧。”说罢站起身,离座前,眼睛从天禄身上扫过,故意扭头避开,竟使天禄心口猛地一缩,差点儿打个冷战,呆呆地望着他下楼而去。
        天福俨然天寿的保护人,替他解释:“师傅没按时到,小师弟是着急了。”
        天禄无可奈何地笑笑:“没当像姑,倒长了红像姑的脾气!”
        “可别当着小师弟说这个!”天福连忙提醒,“他非跟你急眼不可!如今他越是唱得红,脾气就越是古怪。一到生人面前,他就跟浑身扎了刺儿也似的,绷得紧紧的。那些见了唱小旦的就动手动脚的浮浪子弟,在他那里碰了几回硬钉子,也都不敢招惹他了。”
        天禄笑道:“我倒不信了。子弟们反会怕了伶人?”
        天福也笑了:“早先自然是因为有胡昭华撑腰,这两年为兄我给林大人当差,也算沾光吧!”
        天禄微微皱起眉头:“戏饭不是好吃的,那胡昭华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师兄你既已跳出这个苦界,何不挈带师弟呢?”
        天福连连摇手:“不要提起,我也闹不明白。当初林大人原是要我们兄弟一同进府当差的。虽然出了点乱子,过后林大人不但免罪,还任用如故。师弟却无论如何不肯当差了,仍要去唱戏,怎么劝也没用。唉!如今在广州唱几个月,到澳门唱几个月,竟是越唱越红了……”
        “出了什么乱子?”天禄追问道。
        “一句话说不清楚……”天福皱皱眉头,完全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次重回广州,天禄原本一团兴奋和喜悦。自己一个唱丑角的戏子,能混到为钦差大人当差,光彩自不待言,还能挈带师兄师弟脱离苦海也说不定呢。可是天福见到他又惊又喜过后,听说他在为新任钦差做事,立刻就不大自在,脸上带出许多疑虑。原来天福竟在被革职的林大人手下做书吏!两家主人的尴尬关系,使兄弟之间也说不出的别扭。好在天福为人宽厚平和,天禄又善于以滑稽化解难堪,大面子上还看不出什么来。
        天寿就不同了,毫不掩饰对二师兄的冷淡,这叫天禄特别受不了。今天突然把他找来迎接他最不想看见的柳知秋,恐怕也是小师弟在故意难为他。趁着小师弟不在场,天禄决心问个究竟。
        “师兄怎么会到林大人手下当差的呢?”
        “说起来,还是打师傅身上引起来的呢。”
        一提师傅,天禄就又不做声了。
        天福温和地笑笑:“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吃了好多苦哇!……”见天禄面无表情的样子,天福轻轻叹口气,有些话想说又不好说了。
        两年前,他和天寿送走天禄回到家中,师傅就又失踪了,还把借来的所有银子和天禄留下的八十两私房钱一股脑儿卷走,只在天寿枕边搁了块一两小银锭。害得天寿每每看着这小银锭落泪,总说无论如何他还天良未泯。
        兄弟俩找遍广州也不见师傅踪影,最后一直找到九龙,因为那里有条裙带街,烟价最低烟馆最多,是鸦片鬼的乐土。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乌烟瘴气、肮脏下流的地方,可就在这地方的一间破板棚里,他们找到了他--当年名震南粤的昆曲名家、他们的师傅柳知秋!如今骷髅一般,身上只剩一条破裤衩,躺在又湿又臭的烂稻草里等死。兄弟俩痛哭失声,师傅却痴痴呆呆,连自己的弟子都不认得了……
        这些事情说给对师傅深恶痛绝的天禄听,岂不是火上浇油?
        天福于是极力对这些过程轻描淡写,很快说起在裙带街找到师傅后,如何四处请医给他戒烟,终无效果;如何奄奄待毙之际,幸亏林大人奉旨禁烟来到广东,才算遇到救星。
        天禄诧异道:“他一个烟片鬼,居然惊动了钦差大人?”
        “想不到吧?师傅真是命大。”天福笑笑,继续说,“那天林大人亲自巡视各地,竟一直巡到裙带街,发布禁令,封闭烟馆,鸦片鬼限期戒烟,违限者斩!一面又给这里的鸦片鬼分发戒烟药丸,真所谓宽猛相济、软硬兼施,谁敢不就范!
        ”林大人亲临,叫师傅感激万分,强支着叩头不止,流泪不止。林大人说了好些劝戒鼓励的话,又问起师傅沦落的经过。后来看到我和师弟每天练笔贴了一墙的字画,对师弟写的‘洁身自好’的魏碑横幅十分赞赏,就命我俩当场书写,还考问了些四书和诗词,不久就着人叫我们回广州,到钦差衙门做书吏。我从那时候起就没离开过林大人。“
        ”怎么,师弟还把那四个字贴在床头吗?“
        ”可不是,从小到现在都没变,一直也身体力行的,“天福说着,不由得笑笑,”只是好洁成癖,那些古怪脾气多半也是打这儿生出来的。“
        ”怪不得呢!“天禄点点头。
        ”师傅呢,戒烟极苦也极难,有时候看他撞墙打滚、死去活来的样子,实在不忍;难得他终于硬着头皮顶过来了。只是他再也不肯回广州,说是喜欢裙带街那处海边的屋子。其实他是有了羞恶之心,怕被广州的梨园同行耻笑罢了……“
        天禄不想继续有关师傅的话题,说:”师弟从小娇弱,师娘和师姐都没了消息,你又去当差,谁照料他呢?“
        天福端正的容长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笑道:”不怕你笑话,说起来是真难!你刚离开那会儿,天寿真是什么都不会,我既身为师兄,责无旁贷,结果咱们大下处的梨园同行就传出几句话,说我跟师弟台上是夫妻,台下是兄弟,回家是母子……最苦是遇上师弟生病,请医抓药不说,那买菜烧饭、刷锅刷碗、洗衣洗被、煎药喂药就都落到我头上,每天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也都熬过去了,借的钱也都还上了。师弟现在是名角儿,在大下处住了一套房子,也雇了梳头师傅和跟包的,不比当初了。“
        天禄不住赞叹点头,心里却不那么好受。天福虽是诉说艰难,口气中不无自诩和脉脉温情,这让天禄既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嫉妒。他一回来就感到一向冷冷落落的小师弟对天福很是依恋,就像对他的英兰姐姐,原来其中有这许多缘故。天禄不由得叹道:
        ”师弟这么一个人物,又是独子,师娘那么疼他,从小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会说走就走,撇下他跑了呢?真不明白!“
        ”你千万可别对师弟提这话头!“天福凑近天禄认真地说,”这事我也疑惑,有一回说漏了嘴,害得师弟大哭一场,一整天不吃饭!……那天他多喝了两盅,半睁着眼对我笑着说:都说娘最疼我,假的!娘是指着我挣钱,大香小香才是娘的心肝宝贝儿哩!……说完又呜呜地哭。我才要劝他几句,他倒把我轰出门说他要睡觉……你看,这不是醉话吗?……“
        天禄的心一下缩紧了:沉默寡言的小师弟心头埋藏着什么伤痛和秘密?小小年纪,独自承受,有多么艰难!……
        天福朝江边码头看一眼,说:”哦,有大船靠岸了,去看看。“
        天禄随他起身下楼,感伤还在心中缭绕。走向码头,他才意识到,就要同把他扫地出门的绝情师傅见面了。
        两年前,天禄是被师傅赶走的;如今他跳出梨园行,做了钦差大人的随从,回到广州,颇有衣锦荣归的得意,不免想在同辈中显摆显摆,想要师兄师弟分享分享他的荣耀,便给师傅一点颜色看看,不也很出气吗?
        但事到临头,他的理直气壮、他的得意都被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所代替。他甚至担心,老爷子肯认他吗?……纵然认定是师傅自甘堕落引起的师徒决裂,但天地君亲师在上,他终究逃不脱”犯上“二字;每每想到这个,就不免心虚。
        他跟天福出了茶楼才走了十来步,就远远看到了天寿。天寿一看到他们俩,便停步等候,还指着两位师兄对身边的一个着长衫的男子说着什么。天福于是催促说:”快走,师傅真的到了。“
        脚步加快,天禄的心扑腾得更快,当他在师傅面前站定的时候,几乎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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