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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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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比采煤的犯人和采煤的“二劳改”,提前进入当天要采煤的巷道,并在当天要采煤的煤
巷巷口小黑板上,标明当天煤层中的瓦斯含量。除此之外,地下煤巷密如蛛网,每一条没有
采煤任务的巷道,也要我涉足其内,检查其间有没有瓦斯超限的征兆。在我担任这个貌似闲
差的工作之前,经过一周的培训,技术科长对我们说了这样几句话:“这不仅仅是涉及到千
百个人脑袋的问题,也是涉及你们自己脑袋的问题。谁的班上出了问题,都是要掉脑袋的大
事儿,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我很害怕这份差事。刚刚把我选进瓦斯班时,我就去找了秦
队长,言明自己不是那块材料。秦队长说,这不是他权力范围内的事情,是矿山以文化程度
的高低,由技术部门挑选出来的。所以我干这个工作,是赶着鸭子上架——由不了自己的事
儿。
    另一个使我不情愿的原因是,我分工负责的煤巷是犯人开采的煤区。在曲沃我已经有过
与犯人一起劳动的记录,而负责犯人采煤区,每天要在那地下深处全凭矿灯照明的世界中,
与各种类型的犯人打交道。我们区别于犯人的标志有两条:一、他们出入煤矿的主巷道时,
走通往大墙圈里监狱的专线(在一个大巷道的丁字路口,他们向北拐弯——我们向东行,那
儿站着荷枪而立的武警,以防止犯人鱼目混珠逃出矿井);二、我们头上戴着的是塑壳安全
帽,他们头上一律戴着柳条安全帽。至于其他则无差别,不分你是干部、“二劳改”还是犯
人,一律是头顶矿灯,身着黑色工服,脚下穿着水靴;一个班干下来,一律是满面煤尘的黑
鬼。因而在地下煤城里,要想区别身份,惟一的鲜明标志,就是头上的那一顶矿工帽。
    就像大自然的气候变化无常一样,井下煤层中释放出来的瓦斯也常无定式。因而我回忆
起那一段当瓦斯员的日子,至今心里还经常后怕。首先,来矿井服劳役的犯人,身上都背着
几年的徒刑。此外犯人的原罪十分复杂,其中既有文革制造的冤案,也有刑事犯罪的真案。
当他们来到煤巷前,小黑板上分明已写好瓦斯数据,但是他们还是要询问我杂七杂八的问
题:
    “喂!我们的小命可都攥在你的手心里哪!”这是犯人们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我说‘老二’,你犯的原罪是强奸还是反革命?到底你是哪路好汉?”这是犯人们每
天要问及我的问题。
    “看你像个反革命。是不是你恶毒攻击‘红太阳’了?”
    ……
    我只能装成聋哑人,或支支吾吾。背起瓦斯器之前,负责技术工作的干部,对我们有过
规定,除了工作问题以外,少和他们罗嗦。但是有些亡命之徒,见你不答话开口就骂:“装
他娘的什么龟孙,你要是没偷没抢,为甚来在这阴曹地府里受罪。”因而,自从来到犯人采
煤区检查瓦斯后,我的精神上就没有了轻松的日子。
    其中的危险有三:第一,你分不清真假李逢,在井下曾发生过犯人逃跑时的恶性案例。
有一天夜里,几个刑事犯罪的亡命之徒,在井下组织策划了一次杀人逃跑事件:他们用铁锹
打死检查他们工作的劳改干部,偷梁换柱地戴上了干部头上的塑壳安全帽;然后,他们又互
相把身子埋在出井的煤车里,随着出井的煤车,被绞车一直拉到了井外高高的煤山之上(那
儿有专职的翻斗工,将煤车里的煤,翻到煤山之下)。这样一来,他们就随着翻滚的煤块,
一起滚到了山下。可以想象,当他们随着煤块滚下山去的时候,一定是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
的——可是这次逃跑被翻斗工发现,他们都被矿山武警抓捕回来。试想,与这样的囚犯为
伍,能不心惊吗?!
    第二,任何一个采煤工作面,一个班至少要开两次采煤炮(当时还没有现代化的机械采
煤法),而每次开炮之前与开炮之后,我都要冒着呛鼻子的炮烟,顶着纷落而下的煤石,去
测量瓦斯浓度,以防炮后瓦斯喷涌而出,进一步引发瓦斯爆炸。那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特别是在开炮之后,煤顶没有任何支护遮拦——有一次,我正在半弓着腰,把瓦斯器的皮管
伸向毗牙瞪眼的煤层时,一块约有10斤重的大煤,突然从顶板上落了下来。算我命大,它
不偏不斜正好砸在我腰后背着的电瓶上(为头上戴的矿灯输送电能的一个方方的黑盒子),
电瓶当即被砸得粉碎,电溶液烧坏了我的工服——但是我的小命却保住了。出井后,我换了
一身新工服,并更换了一个电瓶,照常跟班不误。为了此事,同类们——特别是张沪,曾找
到有关干部,要求更换我的工种;但都未能如愿——如果那块大煤,当时砸在我的腰上,我
早就成了瘫子;如果它正好砸在我的头上,尽管我戴着安全帽,颈椎怕也会留下难以想象的
后遗症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缩脖坛子?!
    第三种危险,是肉体与精神合二为一的。我还要穿行许多条无人劳作的煤巷,那种万籁
无声的黑暗,带给人莫名其妙的恐惧,那是没有下过矿井的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体会到的。
这里没有电钻的声音,也没有隆隆的炮鸣,走在冥冥的无边黑色中,惟一可以听到的是,大
山中的煤层嘎嘎叭叭的断裂声——那是大山所独有的语言,似在回叙着它们的历史。亿万年
前,它们原本是蔽天盖日的原始森林,在大自然的造山运动中,地火岩浆突然喷涌而出,把
它们从地表面翻盖到了地下;于是它们开始失去原色,一天天变成了黑色的煤炭。一条条黑
色的煤巷长几里路,我独自一人走在其中,真有走到了冥冥天国的感觉。这个天国中,原来
有着许多活灵活现的生灵,但是那些远古年代的生灵,此时此刻都已变成了动物的化石标
本。我走在这些幽灵中间,突然想到如果这儿埋葬了我,过了数万年后,我不是也成了幽灵
中的一个吗!
    恐惧产生于心理本能,但是在这种肃穆之中,也有在喧嚣世界中,享受不到的快乐。头
上的矿灯在这个冥冥之国中为你带路,由于这儿没有阶级斗争,也没有人的各种面孔,你可
以让你的各种思维自由驰骋。有时我走累了,便在棚柱旁坐下,并关闭了头上的矿灯,让自
己独享在大山腹中的那份寂寥。佛家方丈有在缸中坐化之说,想来他们在坐化之时,也一定
会有这种意境的享受——我虽然不是出家之人,没有出世之禅功,但在这种死寂之中,多多
少少洗掉一点凡尘还是可能的。因而我在无人巷道中,常常滞留很久很久——直到我必须离
开时才走。
    走到巷口,我在小黑板上留下测量出的瓦斯含量,并在出井时填表上报。所以我的工作
尽管充满了危险,但在危险中也有它独有的快乐——这是我当挖煤的煤黑子时期所没有的。

第11节 难以忘却的两个犯人
        下井的犯人,虽然有的对我不无挑衅。但多数犯人,还是听从我腰里别着的那个小小瓦
斯器的指挥。特别是犯人中的班组长,多属快要刑满到期的囚犯,尤其显得尽职尽责。有几
次,巷道内的瓦斯突然变浓,他们不能进入巷道内进行采煤作业。班组长见到小黑板上写有
“瓦斯超限,不能入内”的示意牌时,便坐在巷道外等候通风工排除过浓的瓦斯。一般说
来,只要加大井外的送风量,是可以解决瓦斯过浓的问题的;但是也有例外,就是煤层的瓦
斯突增,井外风机的送风量不足以使瓦斯浓度下降到限度之内——那就没有任何办法,只有
等待通风工加大风量(有时因胶质风筒在沿途漏风,要待通风工检修风筒)。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不能离开现场寸步,以防瓦斯伤人。而有的犯人,偏偏在这个时
刻与你叫板:“什么是瓦斯?你给我们拿出来个样儿看看!看不见摸不着的玩艺,你怎么就
能知道?”
    “误了我们的采煤任务,你可要负责任!”
    “驴鸡巴戴礼帽——假充圣人!”
    对于这些十分刺耳的声音,我一贯沉默。这些犯人有的来自偏僻的农村,他们确实不懂
瓦斯是个什么玩艺。我没有义务为他解释这毒气何以会杀人,又何以会毁灭矿山,当然更无
办法让他们看看瓦斯的模样。有一次,一个犯人把我问急了,我对他解释说,这瓦斯器是从
德国进口的仪器,毒气的浓度可以十分准确地显示在小小屏幕上。我的话刚刚落音,他便朝
我大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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